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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回长篇小说《庖人魂》(最具影视改变价值 附前十回)
时间:2025-01-25
发布:振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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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庖人魂》前十回
(附正文前十回)
第一回 赵经理情展三张照 方司机见书识奇才
诗曰:
梁父吟生唯谨慎,旦端经纬不昏迷。
历览夔皋辅日角,成由春露败由酾。
据悉,这首古诗原是镌刻在一只古老的瓮瓶上的,系本文的主人公神游时,在滨海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的金沙滩上偶然发现的。可它的作者是谁?它是何人何年何月何日所镌刻?它的思想内涵又是什么?迄今没人破译。因而从庖中引出一段枉破千古的佳话来。
话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像一股和煦的春风,迅速吹遍了神州大地的山山水水。几夜之间,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从南疆天涯海角,到北国白山黑水,从西部丝绸古道,到东海渔港新村,相继掀起了一重又一重汹涌澎湃的春潮。这春潮,来势之迅猛,规模之恢宏,渴盼之及时,人心之深入,有如天助神威,锐不可挡。举目展望,龟裂的土地解冻了,封闭的江河融溶了;继而,万木复苏,百卉争荣,姹紫嫣红,竟相开放。
却说在我国首批十四个沿海开放城市中,东方有一匹“黑马”最为引人瞩目,它以温润优越的自然环境,丰富独特的矿产资源,赢得世人的青睐;又以领导阶层那快捷敏锐的洞察力,说一不二的诚信和雷厉风行的工作效率,而博得中外客商的一致赞誉。一时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纷至沓来的中外客商,投资办厂,招贤纳士,筑巢引凤,接应不暇。龙腾房屋开发公司的建筑巨头赵匡骏,就是在这样大好的形势下,从Q 城来滨海市走马上任的。
这是一九九一年九月初的一天,风和日丽,秋高气爽。
一辆“奔驰”牌小轿车一串过市区拥挤的马路,便循着幸福大路,风驰电挈地向经济技术开发区驶去。
“赵总,您,为甚老是要见这个人呢?”
“噢,我也不知道。”
“他是您的战友?”
“不是。”
“那么,是同事?”
“也不是。”
“那,一定是亲戚啦!”
“更不是。”
驾驶员方文军不由得一愣怔,爽快地:“既然都不是,赵总啊,一个普通的小炊事员,依我看,上次在一处没找到他,你就应当叫他们领导打个电话,把他叫到公司来,何必还得去开发区白跑一趟!这次要是再……”
“怎么小方,跑烦啦?”
“不不,我是说……”
“你看过《三国演义》这部小说吗?”
“嗯……前几年在职业学院读书时,我大体上浏览过。”
“那,你知道刘关张为什么要‘三顾茅庐’吗?”
“这个么……可人诸葛亮是个旷世奇才,是个大军事家呀!而这个人,毕竟是个炊事员吧!”
“呃——这个炊事员不可等闲视之哩!”赵匡骏说着,忙兴奋地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本大红皮的印有“奖”字的日记本,翻找出三张浅黄色的照片给驾驶员小方看。小方手把方向盘,好奇地扭脸瞥了两眼,乍见那第一张照片上照的是三个衣饰潇洒,神情愉悦的年轻人,臂挽臂脸靠脸地在西子湖畔的合影。时间是一九七九年某月某日。
赵匡骏颇为动情地手一指,自豪地:“喏,中间的这个胖乎乎的方额广颐,大眼睛,神情爽快而略带点忧郁的就是他!这个是我;这个目光深沉而严峻,长得有点像电影明星周里京的叫权玉骏。”
方司机“啊呀”一声,问:“恁们三人,这是出席省先进劳模代表大会吧?”
赵匡骏蔼然一笑,却闭而不答。又展示第二张照片给小方看。
这一张照片从颜色上看,照的时间较长一些。画面上展现的是,三个弱冠青年共同盘坐在一个横卧的宛如舢板的礁石上,调皮地向你嬉笑着。他们身后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和缥缈如烟的海岛仙山。脚下清晰地写着“燕雀与鸿鹄”五个字。时间却是一九六三年国庆节。
赵匡骏说:“你再看,中间的这个笑不起来的胖子也是他!”
“这么说,赵总,恁们三人曾经是很要好的老朋友啦!”
赵匡骏“呵呵”笑了两声,依然闭而不答。又如数家珍地展示第三张照片给小方看。
这一张照片从颜色上看,照得时间就更长了!画面上是一群刚洗完海澡的小学生与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的合影。背景是郁郁葱葱的瀛台山。时间却是一九五七年某年某日。
赵匡骏指着其中一个矮敦敦的捂着肚子被两个水珠啦啦的伙伴搀扶的男孩说:“你再看,这个也是他;右边的这个是我;左边的这个是权玉骏。”
“咦呀,他这是害肚子疼吧?”
“不不,是游泳时他腿抽筋嘞!好不容易被老师和同学们才救上来的。”
“哦哦……那么说了半天,赵总,他叫啥名字呀?”
“姚文骏!文化的文,骏马的骏。”
“呃?好响亮好熟悉的名字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呵呵呵,你这个小机灵鬼呀,真聪明!就是在这本书上吧?”赵匡骏欣然地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新书,“就是他——《无畏在岐路》的作者,对不?”
“啊对对对!”小方十分好奇地叫起来,“啊呀,太棒了!真是什么人的话,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个炊事员,原来还是个大作家呀!我咋不知道呢!啊呀呀,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俺说你见了我这本书,为甚那么感兴趣,三番两次地翻着看。”小伙子忽然想起原先说的话,脸一热,似乎觉得怪羞惭的,“如此说来,嘿嘿,赵总,俺是门缝里瞧相扑比赛——把人瞧扁喽!楼顶上看跳高比赛——把人看矮喽!”
“呵呵呵!你这个小机灵鬼呀,还真有些俏皮话哩!”
“本来嘛!哎赵总,这个人既是这么有学问,还曾当过省里的模范代表,为啥、为啥至今还——”
前面出现了红灯。一个急刹车,小轿车颠簸了几下,尾随着车流,在化工路的十字路口停下。
“他咋还干炊事员哪?”
“哦,这个么,我才来咱们公司,那哪知道哇!”
绿灯亮了,小轿车缓缓串过路口,随着蝼蚁般爬行的车流,车速相应地也减慢了。
“那么赵总,这个人现在有多大岁数嘞?”
“嗯……已愈不惑之年了吧?”
“四十啦?哎噫!”小方情不自禁地唉叹了声,又微微摇了摇头,颇为感慨地,“照这么说啊赵总,在经济技术开发区,在咱们市建,技术是开发了,可在这人才上……”小伙子瞥了对方一眼,觉得说的似乎又不大对劲儿,赶紧又把话头缩了回来。
无形之中,眼前如同打了道闪电,赵匡骏脸上倏尔掠过一丝阴冷的凝云,没有再答腔,也没有摇头和叹息,两道浓黑的剑眉中间却渐渐地蹙成一个“川”字。就像一汪深不可测的湖水,看起来风平浪静,心底却翻腾起难以抑制的潜流。
的确,在人才观念日趋升值的今天,一个部门,一个企业,要想在激流涌进的市场经济竞争中站稳脚跟,兴旺发达,它就必须在人才的开发和利用上转换脑筋、转换机制和与时俱进。企业和商家们往往“筑巢引凤”——习惯于千方百计地今招聘明也招聘,却往往忽视了本单位的增值挖潜,就地取才。而在量才用人之道上,究竟是唯贤是举,立党为公,不拘一格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还是任人唯亲,以“我”划线,甚至搞“一条龙式”的宗派主义、小团体主义乃至裙带关系,却又历来是两种思想两种观念斗争的焦点。赵匡骏初来乍到,也风言风语地感觉到,公司自上而下似乎存在不少这方面的问题。至于说,姚文骏这个人,为啥迄今还干他的老本行,为啥出版了这么一部长篇巨著还蛰居厨中,这恐怕还是一个“谜”。而要想解开这个“谜团”,只有他亲自见到这个人了。
“哎赵总,”小方眼珠子滴溜一转,忽然寻根刨蔓地笑道:“嘿嘿,你能不能把这三张照片的来历,简单地讲给俺听听,怪有意思的!”
“呵呵呵,你想听故事?”
“昂。”
“可这里没啥故事呀!”
“哪能啊!肯定、肯定还有不少的传奇故事!”
赵匡骏习惯地推了下鼻梁上的墨光眼镜,犹豫了一下,微一摇头,不无感叹地:“唉,人生如梦,似水流年哪!如今回想起来,那都是些老‘黄历’了!一非战事,二非传奇,不讲也罢。”
小方被那三张照片看得简直入迷了,哪里肯放过?领导越不想讲,这里面肯定越有故事,说不定还是一部未被世人所认知的传奇小说呢!因此装着来了个“激将法”,撒娇地:“俺就不嘛!你不是说,俺九十年代的小青年,头脑发达,思想开放,就个人主义严重,缺少道德意识那根弦么?那俺就权当,从中受受教育嘛!”
“你这小机灵鬼,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哪!”赵匡骏含笑着又一犹豫,仍然坚持说:“可这三张照片里,没啥道德意识可谈哪!”
“哪里,有道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恁们三人这几十年的友谊,本身就充满了传奇的佳话!假如没有崇高的思想境界,和良好道德意识的话,那哪成啊!”小伙子脸一扭,甜不唆地:”喏,你就从在西子湖畔照的这张说起!恁们仨当初,是怎么事先约定好的,都一块儿去省城开那个‘劳模会’的?”
“呵呵呵,俺们仨并没事先约定啊!”
小方嘴一撇,颇不服气地:“没约定会那么凑巧?人谁信!就是张翼德听了也不会相信!”
赵匡骏一愣:“啥?张翼德?哪个张翼德?”
“就是张飞呀!”
“哦,你是说,领导把你看成了个毛张飞?”
“什么呀!俺是随便打了个比方!”小伙子见说露了嘴,脑瓜一转,忙煞有介事地掩饰:“据说张飞喝断了当阳桥——吓跑了曹操十万大军之后吹嘘,天下没有人能比得了他的,连关公他都不摈服。关公拿只鸡和鸡毛相比,说,你要是能把鸡毛扔上天我就佩服你。张飞抓起一根鸡毛,扔了半天也没扔上房子。关公却抓起那只鸡,一下子扔到房子上!”
“哈哈哈!”赵匡骏不禁开怀大笑起来,“你这个小鬼精灵啊,还真有些俏皮话哩!”他被眼前这个小驾驶员逗得合不拢嘴,纠缠得快招架不住了。但仍然不肯讲那三张照片的来历,“我说俺们仨事先没约定,那可是真格的!用说书人的话说,是叫‘无巧不成书’哩!”
“赶巧便成戏也罢!那么赵总,恁们仨既然一小是好同学好朋友,学习也那么好,为甚不上大学去继续深造,而各自早早都去参加工作了呢?”
“这个么……怎么说呢小伙子?”
“赵总,那恁们仨,是在滨海市哪所中学念的书?”
“那、那谈不上是一所正规的中学啊!”
“哦?这咋么讲?”
“那是一所相当简陋的民办中学!”
“民办中学?以前,我还从没听说滨海有民办中学啊!”
“唉,白驹过隙——一晃,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咋会知道。”
不由得,少年时代那一幕幕令赵匡骏抱憾终生的往事,如同行云流水,又从这位企业家的脑海里一古脑儿涌出……
这正是:
人间代有骅骝局,只缘伯乐不相识。
东风一吻草荄面,方知世道多荆棘。
第二回 贾校长诟病皆忘本 三骏马少年罹蹭蹬
赵匡骏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姊妹五六个,他与弟弟赵匡忠是一对孪生兄弟。父亲是建筑工人。正值上学年龄,他患了一场重病,差点儿去见了马克思;父亲又发生公伤,皆须住院治疗,因而错过了最佳入学年龄。权玉骏呢,父亲是远洋货轮上一名航海员,常年漂泊在外。狠心的继母,为了叫他在家照看年幼的弟弟妹妹,故意耽误了入学时机。姚文骏自小出生在农村,因家里贫穷,上不起学,母亲总是一拖再拖,错过了入学的最佳时机。恰巧,“三匹骏马”都是十一岁方入校门。故而,在班上,乃至在全校,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被称谓班里的老“大哥”。小学毕业后,谁也不会想到,因逾龄一岁,他们没有被普通中学所录取,而被母校直接转入了大马路民办中学。
民办中学,顾名思义,即以生养校,自负盈亏,勤工俭学的学校。学校后面有所小铁工厂,学生每周二次去那里义务劳动,把劳动所得,用来支付学校的一切费用开销,包括师资,国家不掏一文腰包。“三匹骏马”在这里攻读了两年。第三年,在“肠胃革命”浪潮的冲击下,学校濒临倒闭的危险。虽说学杂费一涨再涨,加上铁工厂的收入还包含不了学校的一切费用开销。另据他们初二只一个班 ,而且这四十来个学生除少数逾龄外,绝大部分是其它学校转来的成绩较差的劣等生,升入初三的才十几名。这么几个学生还能作为一个班而单独存在吗?
在全校年终授奖大会上,那个鼻梁上挂着茶色眼镜,鼻梁下翘着八字胡,矮矬矬瘦筋筋的穿戴朴素,极像在电影“平原游击队”里,方化所扮演的日本鬼子小队长的被学生们称谓“假洋鬼子”的贾校长,抻着公鸭嗓子,拖音拉调地讲道:
“同学们,最近,我时常听见一些同学在抱怨说什么,现在的生活不好,还得吃地瓜干!吃的片片和馒头里,还要菜上‘代食品’(玉米固子粉的)!要不然,吃不饱肚子,还得挨饿,等等。同学们,爱发这样牢骚的人,是属于一种什么思想呢?说白了,是一种对社会主义不满的错误思想!反动思潮!说到底,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忘本哪!
“同学们,想一想过去,想一想解放前,我们穷苦人能吃上地瓜干,能吃上馒头和片片吗?能吃上就甭饿殍遍野,到处讨饭了!能吃上,我们老一辈就甭起来革命,就甭去跟着共产党打天下,去推翻黑暗的旧社会,去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了!同学们,我们今天虽然解放了,过上了新社会的幸福生活,可我们还要时刻不要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穷苦人民没有解放!还要艰苦奋斗——支援亚非拉!支援越南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同学们,我们再想想革命的老前辈,他们跟着党和毛主席打天下,啊,南征北战,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为的是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解放全中国,为使我们今天能过上好日子吗?可他们,又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哪?常言道: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红军为了北上抗日,爬雪山,过草地时,如果能吃上地瓜干,能吃上一块馒头或片片,还用吃树皮,吃草根吗?!不是饿得沦肌浃髓,最后连自己的皮带,都烧着吃了吗!……”
同学们一听,“假洋鬼子”重弹“忆苦思甜”的老调,又听得不耐烦了。
“正胡掰!草根树皮好吃吗?”
“就是。皮带吃了还咋么系裤子?”
“啥‘论鸡加肥?’是他想吃只烧鸡嘞吧?”
“还我们老一辈!好像他也参加过红军长征似的!”
“听他瞎掰!淮海战役时,他是被我军俘掳过来的国民党的小班长!”
“哈哈哈!”
“你们那儿笑什么?啊!都笑什么?谁再乱讲话,请上台来讲!”整了整眼镜,贾校长一脸愠怒。
见台下安静了,贾校长方换了一幅嘴脸,又拖音拉调地说:“同学们,我校自成立以来,在党和政府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屡次受到了市里和区教育局的表彰!培养了无数的高才生!都先后考上了省市和中央等名牌大学!为国家,续送了一批又一批杰出的人才!……但是呢,自去年以来,因农业受灾,影响工业发展,我校的工厂呢,已包含不了学校……你们那儿嘁嘁喳喳说什么?啊!……因此呢,学校决定:下学期学费增至二十元,同时解散四一级(即初二班)……”
这不啻一声晴天霹雳!震得“三匹骏马”的脑壳“轰然’一声,要炸开了!懊恼、沮丧、悲观和愤慨,像一把把无形的利箭,直向他们那一个个天真无邪的心灵射来。他们怎么也闹不明白,既然门门功课考试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既然都被评为”三好学生“,为什么不让升学,而统统叫退班或退学?
如果不是姚文骏从身后拽住他的衣襟,赵匡骏真想蹿上讲台,一把薅住“假洋鬼子”的小胡子,狠狠地揍他一顿!省得叫他今这儿“忆苦思甜”,明儿哪儿做模范报告,“吹牛皮”吹破了天!他在上“政治课时”,不是曾说“农业放卫星”,许多地方都亩产千斤粮吗?还说什么,有的农村都“亩产上万斤的粮食”?怎么今儿又胡说“因农业受灾,影响工业发展”?这不是自相矛盾的胡说八道吗?这不是像“日本鬼子吃高梁米——明明是饥饿得没法子”了,还自欺欺人地说什么“我要吃一只鸡!”
姚文骏听了贾校长的讲话,心里不禁觉得好笑。嘀咕了句:“这个破学校都解散算了!他好去农村贯彻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凡是被他吹的,农业也受灾了。”
“对,当二鬼子!”
“哈哈哈哈——”
贾校长吼道:“你们‘四一级’那儿笑什么?啊!谁爱说话请上台来讲!……无组织无纪律!”
停了两分钟,台下,终于安静了下来。
贾校长又讲了一通之后,开始向各年级的“三好学生”发奖状了。
当念到“三好学生”姚文骏上台领奖时,他无动于衷地两眼像猎鹰盯狡兔一般,直盯得“假洋鬼子”黯然失色,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往下念别的同学。
赵匡骏接过奖状,见权玉骏小心翼翼地把奖状卷起,美滋滋地走下讲台,他两手“嗤嗤嗤”——把奖状撕得粉碎,在众目睽睽之下,循手往空里一抛,像天女撒花一般撒在人空里。
“你站住——给我回来!”“假洋鬼子”眼镜一摘,八字胡倒竖起来。
赵匡骏一怔愣,继而“啪”地啐了口痰,头也不回地走去 。
“赵匡骏,你太狂妄了!我要永远开除你!”
“多谢皇军栽培!俺会走的。”
“嘻嘻!”“哈哈哈!”
会场里,许多同学又止不住地笑。
贾校长斥责道:“笑什么!都笑什么!……像他这样狂妄至极的学生,走哪也成不了器!”
赵匡骏向同学们撇了撇嘴,对身旁的伙伴说:“咱成不了器,也绝不做假洋鬼子——胡吹牛皮!”
散会后,姚文骏一气之下,在班级的黑板上画了一枝含苞欲放的红玫瑰,题诗道:
青春始萌达,朱火已满盈,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权玉骏也感慨万分地和了一首:
信去春日达,祝君盂酒盈。
朝花不能落,有日芳意成!
赵匡骏欲和不能。自叹弗如之际,却也写了首七言顺口流与伙伴共勉:
花开能有几时红?人生能有几时春?
如此上学被剥夺,不如回家当工人!
权玉骏吃了一惊,问:“当工人?就像学校那个破铁工厂,天天吱吱嘎嘎割螺丝,叮叮当当抡铁锤,那有啥出息?”
赵匡骏说:“干啥有出息?这年头,不想法挣钱扎痼肚子,哼,就得天天三尺肠子闲着二尺五,干受罪!”
姚文骏一语兜底地说:“你不是早就想当工程师和科学家么?哼,连个初中毕业证都混不来……”
“三匹骏马”在退学回家的路上,一个个没精打采,垂头丧气。顿时像离群迷失了方向的孤雁一样,心绪不禁沉重、悲凉而茫无所措起来,不知何处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
赵匡骏直了直腰杆,一拍肚皮:“……又在抗议嘞!”
权玉骏一愣:“谁?”
赵匡骏:“肠胃革命家!”
姚文骏笑了笑,从书包里翻出块菜饼子,说:“喏,俺这有一个,慰劳你吧。”
赵匡骏愕然:“那你呢?”
“俺不饿。”
权玉骏:“再实有了,给咱一个尝尝?”
姚文骏一摇头:“走,上俺家去吧!我摘无花果给恁俩尝尝。”
赵匡骏应了声。知道他家有棵无花果树,结的果子可好吃了。把菜饼子一掰两开,与权玉骏一人一半,香香地吃起来。由于掰时不慎掉地上两个豆大的小渣滓,他忙哈腰捡起来,吹吹泥,也吃了。还津津有味地吃着说:“真好吃!恁妈做的苣苣菜饼子比俺妈做的‘代食品’饼子好吃多了!”
“嗯哪,还甜兮兮的!”权玉骏也说。
“什么呀!俺妈这不是菜的苣苣菜,是桑叶!”姚文骏说,“是俺二姐场子里喂养蚕后,所淘汰的桑叶!”
“啊?”赵匡骏笑道,“哈哈!那、那人吃到肚子里,再像蚕那样缫出丝来咋办?”
姚文骏说:“那就让咱们仨——‘不做华衣御风寒,共织云锦留人间’吧!”
“云锦,啥云锦啊?”
姚文骏不无豪迈地:“就是天上的彩霞、朝霞呀!”
“哦,你是说,咱们的理想实现之后,就像、就像……”赵匡骏亢奋起来。
“那是将来的事!”权玉骏说,“关键的问题是,咱们眼下的路,往下该、该咋么走哇?”
姚文骏说:“走,上俺家玩吧!”
权玉骏不大情愿地:“上恁家就有路啊?”
“哎嗨!车到山前必有路!”
赵权俩同学纠结得本没心思去他家玩,因他家离学校有三四里远,架不住姚文骏的一再诱导:要摘无花果慰劳他俩,俩人才没精打采地跟他来了。
可姚文骏的家,并未居住在南山根前。而是出了学校大门沿着解放路一直往南走,过了三马路十字路口,居住在东南角一条名叫忠义胡同内的一个四合院里。院子不大,居住了三户人家,他家在南屋,虽是三间平房,却还宽畅。但整个院子却被一棵庞大的无花果树所幂死了。俩同学急捞捞地走进院内抬头一看,树上的果子结的可不少,可都青涩涩的,且皆掩影在郁郁芊芊的叶子后,哪有个成熟的可吃啊?
姚文骏书包一放,叫俩同学稍待。拿着个小瓷盘,噌噌地爬上树,在葳蕤的枝叶里,三翻啦两寻觅,没歇儿工夫,就採摘下十多个黄绿色的熟果子来。有的果子,还裂着个红红的小嘴儿,像是在兴兴地欢迎客人品尝呢!
“来,这裂口的最好吃!”
俩同学也不客气,饿捞捞地,各自抓起一个大的,就甜甜地吃了起来。权玉骏还一边吃一边问:“你原先说,到恁家来就有了路!路在哪啊?”
没等姚文骏放声,赵匡骏却朝盛无花果的盘子一哝嘴,兴兴地笑道:“不在这儿嘛!”
“哦,原来你是……哈哈!”
姚文骏闭而不答。却提出了个很平常的问题:“那恁俩说,无花果为啥会叫无花果吧?”
权玉骏:“这还不好说,因为它光结果不开花呗!”
赵匡骏:“嗯……它还不会像桃李杏那样,开个鲜艳的花儿来炫耀自己!就、就能悄悄地结出好吃的果子,供咱享用!”
“恁俩说的都对,也不对!”姚文骏说,“其实啊,无花果是开花的呀!”
权玉骏嘴一憋:“胡掰!”
赵匡骏嘿嘿一笑:“花在哪?你上树去摘一支朵来给俺看看!”
姚文骏不慌不忙地没再上树去寻找,而是从书包里取出个日记本,翻找了几下,念道:“……花淡红色,生在花托内,外面不易看见,所以叫无花果。果实由肉质的花托形成,扁球或卵形,味甜。”然后他合上日记本,问,“俺说的实对吧?”
赵匡骏一诧然:“呃,你在哪儿抄的?来,俺看看。”
权玉骏仍不甘心:“原来,你所说的路,就是点划俺,叫俺俩来跟你研究无花果啊?”
姚文骏淡然地一笑:“哎对!无花果都能打破常规,另劈溪径,在内部开花,照样可获得成功,照样可结出甜腻的果实,来供人享用。我们、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学学它……”
“哼哼,学啥?别异想天开啦!”权玉骏说。
赵匡骏紧跟着问:“咋打破常规?”
姚文骏突然嘣了句:“自修!”
“啊?自修?”权玉骏吃了一惊。
“对!咱们自修它一年,考考高中再说!”
权玉骏惊疑地:“课本哪?咋么修?”
赵匡骏茫然地:“能行吗?”
“咋不行?教师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只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老师!”
姚文骏说着,从书包里亮出一本自己常钻研的《唐诗小扎》,颇为自信地:“它难不难?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来也会柳。咱不照样可研究研究,练习练习,学写诗么!俺就不信那初三的课本比写诗还难。”
赵权俩同学知道,三年前,他曾自命不凡地在《滨海日报》上发表过一首七言诗。可自修毕竟不是写首诗那么简单,数理化等等课本没人教,光凭自己闭门造车——瞎钻研瞎复习,就能自圆其说不教自会吗?就能考上高中吗?权玉骏摇摇头,颇不相信。
赵匡骏却忽然想起一个现成老师——他弟弟赵匡忠!因而很痛快地说:“好来,俺俩听你的!不行,再叫俺弟帮帮咱们辅导!”
“那太好了!俺也这么想。”姚文骏知道他弟在念高中。
权玉骏还是有顾虑:“照恁俩这么说,车还没到山前就有路啦!”
赵匡骏:“哎嗨!鲁迅先生说,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嘛!”
权玉骏越加不信服了:“别吹了!鲁迅先生在哪说的?来!”
赵匡骏被诘问得一时答不上来。
姚文骏却替他说:“‘故乡’!咋么啦,你忘嘞?”
“故乡?俺咋没听说有那话。”
姚文骏说:“原话是,‘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哎对对对!”赵匡骏高兴地连忙一竖大拇指。
权玉骏赧然一笑,不再“钻牛角尖”了。心里从此,不得不暗暗佩服姚文骏的惊人记忆力,以及敢闯敢钻研的砺志精神。
就这样,“三匹骏马”退学之后,在家自修起初三的课本了。一切课本、教材和复习提纲,皆由赵匡骏的孪生兄弟赵匡忠提供。每周一次,由他把在课堂上已学得的知识简明扼要地讲给他们仨听。并帮助批改作业。赵匡忠与赵匡骏不同,他正在念高三,是二中拔尖的“三好学生”。这无异等于找了个课外辅导老师。就这样,雨雪风霜,三人闭门自修了一年。然而,转过年一报考高中,谁又能料想,三人又因超龄一岁,人家还是不让报考!万般无奈之际,三人心生一计:涂改了户口簿。然则,因涂改的不妙,被校方查出,统统注销了报考资格。
“三匹骏马”用希望的花环编织读书的美梦,就这样接二连三地破灭了。虽然他们舍不得渴望读书的滋味,但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为养家糊口,添饱肚皮,他们唯有回家当工人了。首先是权玉骏,凭着他那“貌比潘安”的天赋条件,由他当航海员的父亲一个熟人的引荐,赴省城一家高级宾馆当服务员,直接为上层人物服务去了。而后是赵匡骏,他瞧不起伙伴那种低三下四侍侯人的职业,他进了一家建筑公司,当起了泥瓦匠。后来又随叔父赴Q市去了。最后才是姚文骏。
前人有诗曰: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功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这正是:
黉门一岁惊梦魇,折翮孤雁落平川。
欲问何处有芳草,蹚路人生闯未然。
第三回 王老师明指人生路 莫托夫一照寄大考
“笛笛笛——”
赵匡骏的小轿车颠簸了几下,驶上了雄伟的青龙河大桥。桥下,白花花的河水如同一泻千里的巨龙,一头牵着远远的青山,一头衔着蓝蓝的大海,泥沙俱下,一往无前。
赵匡骏忽然想起了古人的诗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的,自古英雄多磨难。不历经千辛万苦的折磨,哪能练就一个人的坚强意志和卓越的才能呢!在漫漫的人生征途上,他是跌了好几个蹭蹬之后,才认识到这友谊和机遇的可贵的。这少年时代的第一个蹭蹬,他又怎好向眼前这位年轻人讲述呢?
“赵总,最早的这张照片你还没讲呢!”小方又问:“你们俩为啥还要挽着姚文骏照呢?这小家伙腿抽筋后,是不喝海水嘞?哈哈,是闹肚子疼吧?”
“你这机灵鬼,还真有个眼力!”
“再有眼力也比不上恁们‘三匹骏马’哟!”
赵经理不无叹息了声:“唉,毛主席的话,‘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哪!”
立即,童年时代那一幕幕尘封的连翩往事,又在他脑海里徐徐地演绎开来。
“同学们,亲爱的同学们,今天,我给你们上的这一课,是最后一课啦!”
什么,“最后一课?”离放暑假还有半个多月哩!怎么能说是“最后一课”呢?“三匹骏马”惊诧地交换了下眼神,怔怔地听着。
只见深受同学们尊敬和爱戴的班主任王寿臣老师,正了下鼻梁上那副高度的近视眼镜之后,神情凝重,一改往日那付坦然和爽朗的表情。宣布他语文课不讲了,反而说:“我先读一段国民党的大军阀韩复榘的讲话,给大家欣赏欣赏吧。”
王老师手持一本旧的发了黄的杂志,翻了几下,一字一句,朗朗地念道:
“济南大庆学校,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登台讲话。他先干咳几声,对台下人发问:‘开会的都来齐了没有?没有来的请举手!’韩见没人举手,连连点头,满脸堆笑:‘很好,很好,都出齐了。你们来的很茂盛,这使我非常感冒!’接着又是一场,‘谦虚’绝妙的开场白:‘你们这些乌合之众,都是科学科的,化学化的,你们都懂七八国英文。兄弟我却是个大老粗,连中国的英文也不懂。你们是从笔筒里钻出来的。今天到这里来讲话,真使我蓬荜生辉,感恩戴德。其实我没有资格给你们讲话,讲起来嘛就像,就像……对了,就像对牛弹琴。’听众哭笑不得。韩若无其事。话头一转又侃侃而谈:‘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兄弟我双手赞成,就这一条,行人靠右边走,着实不妥,实在太糊涂了!大家想想,行人靠右边走,那左边留给谁呢?’下边哄然。韩一本正经,慷慨激昂:‘还有个事,兄弟我很想不通,外国人在东交民巷都建了大使馆,就缺我们中国的,我们中国为什么不在那儿建个大使馆?说来说去,中国真是太软弱了!’全场哑然,啼笑皆非。”
故事念完了。
王老师跟着严肃地问大家:“这段令人捧腹不得的文章,说明了个什么问题呢?哪位同学知道?”
同学们嘁嘁喳喳,纷纷议论了半天,却没一个爱回答的。
“好,我再读一首大军阀张宗昌的‘打油诗’大家欣赏欣赏!”王老师翻了几下书,又颇感兴致地念道,“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没想到王老师刚一念完,有的同学们就紧不住“嘻嘻哈哈”地笑开了。其中,“三匹骏马”笑得最开心。
“这也算是诗啊?”“大军阀都这么个水平啊!”“那不,大军阀咋么能把泰山倒过来看!”“哈哈哈——”
“对!这就是张宗昌的一首在民间嘲笑了几辈子的‘千古绝唱’!但这个千古绝唱须加引号的!然而,同学们都好好想一想,从这两位有头有脸的大军阀的拙劣诗文里,我们应该受到怎样的启发呢?……那位同学知道,请举手?”
说着,王老师手一指:“姚文骏同学,你说说看吧!”
姚文骏立即站起来,稍一犹豫:“嗯……说明当官也好,打仗也好,不管干啥工作,如果、如果没知识没文化,就会、就会像俩大军阀那样,说了不少驴唇不对马嘴的笑话,和引人笑破肚子的诗!”
“对!姚文骏同学说得很对!”
跟着,王老师别的事也不讲了,偏偏不无激情地讲他自身的故事。讲他执教八九年来,共教了多少个学生,如何对待优等生,如何帮助劣等生。他们长大毕业以后,有多少上了大学,有多少混好了,当了领导和工程师,当了英雄和科学家;有多少迄今还与他保持书信联系,逢年过节还登门来探望他等等。然后,一下子联系到眼前,亲切地说:
“你们这一班同学,也是大有前途大有作为的!将来也会出大学生、工程师、厂长和英雄的!甚至还能出个大作家!和出个在省市做大官的!……同学们都别笑!别笑也别猜测了!我并非在这胡吹和嗨聊,这是真格的!有志者事竟成嘛!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为人处世,庸庸碌碌活一辈子,是没出息的!……我并非在这宣扬‘读书做官论!’也并非在这宣扬‘白专道路’!没知识没文化,将来你管子干啥工作,也是两眼一抹黑的睁眼瞎子!像大军阀韩复榘和张宗昌那样,没知识没文化,讲起话来露洞百出!笑话连篇!是狗屁不通的大草包!新中国,新时代,我们还需要这样的‘大草包’吗?”
“不需要——!“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
“新中国的接班人,当然不需要那样的‘大草包’!当然不需要那样的睁眼瞎子!我们要的是又红又专,德才兼备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同学们先别鼓掌。我是讲真格的!”
王老师话头突然一转,兴致勃勃地问:“哎,你们‘三匹骏马’咋么样?……不咋么样?对我以上所讲有何感想?……说不出来?你们的理想是什么?……不好意思说?将来想不想当英雄、当厂长和当作家什么的?姚文骏回答!”
“嗯……”姚文骏一站立,腼腆地笑了,说:“俺不想!”
“身上那作家细胞都蹦溢了还不想?这不是心里话。”王老师又一指权玉骏:“你哪?你的理想又是什么?想不想当个厂长局长什么的?”
权玉骏:“我……俺还嫌惑官小来!”
“哈哈哈!”有的同学禁不住大笑起来。
“牛皮!你还想子上中央来。”刘尔厚嘟囔了句。
“黄花鱼便宜啦,不喜点那个臭咸菜!”权玉骏白了他一眼。
“好嘛!有志者事竟成嘛!”王老师又接着问:“赵匡骏哪?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啊?”
赵匡骏站起来:“我?嘿嘿,干啥也行啊!只要是党的需要。”
“对对!说的非常好!做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同学,就应当这样襟怀坦白地回答。”
“报告!”
刘尔厚一举手,忽然站起来发问:“王老师,将来都那么当官,和当将军去了,那由谁来当兵啊?”
王老师正言厉色地:“这话应当问问你自己!”
“我?劲他妈,我也不想子当兵。”
“那你想当啥?”不知哪个同学跟问了句。
“座山为王!咋啦?”
“上花果山啊?”
“没洒泼尿照照自己的猴腚?”于翠风随跟说了句。
“哈哈,猴腚还能坐住金銮殿啊?”
“就是,猴腚还能坐住金銮殿啊?”
同学们都你一言我一语,禁不住“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都别笑了!也别说话了!”王老师见气氛活跃了起来,静了下,颇为自信地进一步解析说,“刘尓厚同学的提问,好想我引用拿破仑关于当将军的话是错误的!其实啊,没有错!拿破仑这段原话应该是这样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是当不好士兵的士兵绝对当不好将军。”拿破仑的意思是,在鼓励他的士兵要有理想、有抱负,但同时也要立足现实,脚踏实地的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说着,王老师又高八度地“可作为我们广大的同学呢?是不在立足现实,认真搞好学习的同时,更应当早早地、牢牢地树立好自己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哪!”顿了下,王老师又庄重有力地,“假如现在,你连自己的学习都搞不好,将来,你还想子当什么‘领导’和将军,那你肯定也当不好!说不定还会像大军阀韩复榘和张宗昌那样,滑向了人民的对立面,成了历史的罪人!还不知怎么滑上邪道的哪!”
同学们听了王老师如此深入浅出地解析,心灵顿时像敞开了两扇窗户,无不深受促动。刘尓厚却涨红着脸儿牙一呲,默默地垂下头,再也不敢发问什么了。
继而,同学们又围绕着各自的理想与抱负,以及学习好坏与当将军的关系,嘁嘁嚓嚓,相互展开了讨论。
“同学们安静,都安静!都别说话了!古人说得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我们新中国的儿童就应当图大志,立大业,胸怀大目标,放眼全世界!时刻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没有解放!同时,还要准备走长远的路,曲折的路,坎坷的路哇同学们!因为,走人生之长途,没有笔直的路嘛!俗语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将来,你不管干什么工作,当什么领导,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总而言之,老师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期望同学们,个个都能实现自己心中的伟大理想和抱负!而且将来混好了,记着还有我这个王老师——上的这‘最后一课’!见了面,不至于视同陌路人,我就高兴了。
“……我为党的教育事业兢兢业业,奋斗了多年,对党和毛主席忠心耿耿,从无有二心。可是……可是是多么希望同学们长大后,个个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都能……都能成为建设社会主义的栋、栋梁之才啊!”
说到这儿,不知为何,王老师竟语不成句,如鲠在喉了。他摘下那深度的墨边眼镜,用手绢偷偷地拭起了眼角,而后又仔细地戴上。“好了同学们,我这最后一堂课讲完了。午后,咱们去洗海澡,每个同学都要去,不准请假!”
王寿臣老师,已愈不惑之年了。虽然长得相貌平常,但气质风雅,学识也较为渊博。讲起语文课来,话音不高,却朴实平和,娓娓动听。常常举一反三地理论联系实际,引导同学们感兴趣地去深入思考。如“四大名著”和“三言二拍”里许多有趣的故事,以及什么“风波亭”、“清风亭”、“凤仪亭”和“春秋亭”等,“亭”里所发生的一段段的名人轶事,他常常讲讲课,就联系上了。然而今天,他为甚要一反常态地讲引人发笑的“俩大军阀”的故事呢?他为甚又要说这是“最后一堂课”呢?同学们个个都还蒙在鼓里。有的女同学恋恋不舍,紧不住陪着老师偷偷地抹起了眼泪。于翠凤和卢金凤两位同学是班上的小队长,她俩哭的最伤心;下课后,还跟着王老师到办公室去询问:因为什么王老师要走?等等。在别的老师的冷眼监视下,得到的自然是“闭门羹”。
东升街小学离瀛台山以东海水浴场仅有一箭之距。王老师经常带领同学们去那里洗海澡,去搏击风浪,去锻炼身体和毅志。想到这次要与王老师分别了,同学们的心情都格外沉重和依恋不舍。按时集合出发,没有一个借故缺席的。
王老师身穿绛紫色的运动秋衣,身材魁梧而健壮;那丰润的黑紫色的脸庞,显得十分精神和高兴。拤着腰,伫立在岸边,宛如一棵挺拔的青松,任凭海风梳理他的头发。他语重心长地对同学们说:
“……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们把中国的复辟与和平演变,寄托在我们的第三代和第四代身上,同学们,我们能叫帝国主义的阴谋得逞吗?不能,绝对不能!我们就是要人小志气高,魄力大!经得起大风大浪的考验和锻炼,从小练好过硬的本领和意志,长大后,接好革命的班,当好国家的主人,保卫和建设好我们伟大的祖国!叫帝国主义的梦想彻底破产!”
他又说,男女同学都要一齐下水比赛,目标与瀛台山后的海塘齐平。前十名有奖,奖品是老师用自己的工资买的印有“海燕”字样的背心。
时值六月,天气虽说较热,但水温还是炸凉的。且海风呼啸,碧波雪浪一重连一重,此起彼伏,汹涌澎湃,像一群奔腾不羁的野马,向岸边席卷咆哮而来。
但是同学们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没有被眼前的惊涛骇浪所吓倒。王老师一声令下,同学们像一只只青蛙似地相继跳入水中,劈波斩浪,奋勇向大海深处游去。游着游着,同学们之间的距离就渐渐地拉开了。而遥遥领先的正是“三匹骏马”。王老师还不放心地随后游去。几个胆小的女同学,在于翠凤和卢金风的领头下,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一个劲地呐喊:“加油!加油!……”
赵匡骏心想,冠军是非他莫属了。可是一开始起跳,他与姚文骏落后了一个头,仅与权玉骏并驾齐驱。可后来游着游着,姚文骏不知怎么却渐渐落后了,呛了一口海水之后,竟喊起了“救命”来。赵匡骏心思他在“假闹风”——以诱惑他的注意力,好乘机超过去,可回首一看,根本不是那么会事,伙伴不是在游泳,而是在水里乱扑楞……他马上调转身来,三下两下就扑救过去。那知伙伴被又苦又咸的海水呛得吓懵了,挣扎着手臂,一下子绷住了赵匡骏的手臂,死也不肯松开。赵匡骏的两臂划不动了,心一慌张,觉得两人的身子同时在往下沉。一个危险的信号在警告他:若不甩开伙伴,就要一同葬身海底!可他使出浑身的解数怎么也挣脱不开。“哗——”一个巨浪劈头盖脸地打来,两个小伙伴同时被吞噬了……
说是迟那是快,只见王老师一个猛子扎过来,一边叫喊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两个同学不要慌,一边扑上去,令姚文骏抱住他的一只强有力的膀头。赵匡骏这才脱开身,松了一口气,与王老师一起,驾着姚文骏往回游去。
这当儿,权玉骏与几个大一点儿同学也从四面护过来,在王老师的指挥下,轮番在姚文骏的腹下扎着猛儿拱游……
游到岸上后,姚文骏竟吐着海水偷偷地哭了。同学们都围上来安慰他,心思他腿肚子抽筋了,帮助他锛脚指头、理腿。
恰在这时,岸上一个翻译走过来对王老师说,一个苏联专家要给同学们照像。王老师欣然应允。叫同学们上岸列队准备好。
同学们一听,老外要给照相,可高兴了!纷纷跑上岸来,如众星捧月一般,把王老师与“三匹骏马”围在中间,只见那个白胡子蓝眼睛的老外,对准好镜头,
“嚓——”一张以瀛台山为背景的珍贵合影,就这样拍下来了。
不久,那个苏联专家从列宁格勒把像片寄来,他叫莫托夫。记得暑假后,王老师特地从外地赶来学校。他穿的衣服很破旧,皮肤晒得黝黑,瘦干干的长脸盘上,只有两只凹陷在眼镜下的大眼睛还是那么慈祥,那么坚毅,那么充满自信的朴实。他拿着那张彩色照片和翻译过来的信,激动不已地这样念道:
“……我相信,你们这些活泼可爱的‘花朵儿’,一定会在园丁老师的辛勤培育下,把社会主义的中国打扮得更加美丽,更加富强!让马列主义的大旗,在社会主义中国的上空高高飘扬!永远飘扬!”
王老师念完信之后,又摘下眼镜,偷偷地拭了两下眼角。于翠凤和卢金凤等女同学竟“呜呜”地哭起来,舍不得老师走,也不知老师从此走向何方;今后,还能再见老师的面吗?还能跟老师到大风大浪里去游泳去锻炼吗?
但权玉骏却不以为然地嘟囔了句:“臭右派,有啥好哭的!”
赵匡骏一错愕,忙捂其嘴:“不要胡扯,你听谁说的?”
“刘尔厚是从张校长那儿听到的。”
“王老师可是个好人!”姚文骏几乎带着哭腔说,“俺一辈子也忘不了王老师。”
为了忘却的纪念,同学们各自洗了张照片。但权玉骏和刘尔厚等几个男同学却没有要。
这正是:
良师一课诚意真,修行征程靠个人。
骅骝奋蹄勿鞭策,蹇驴得志入狴门。
第四回 卜算子遥谶坎坷途 瀛台山兄弟三结义
“滨海市经济技术开发区欢迎您光临!”
在青龙河大桥西头的绿树丛中,一条大红横幅标语赫然展现在眼前。赵匡骏的小轿车串过葱翠的灌木林,驶入宽畅笔直的长江路。
立即,一座座中外合资的厂企楼房,瑰丽多姿,错落有致,巍巍如直摩云天的山峰,矗立在马路的两厢。如果说,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意趣隽永规模宏伟的水墨画,那么,位于开发区中心的长江路就是画轴,赵匡骏的小轿车一汇入串梭似地车水马龙,如蝼蚁般沿着画轴向画图的纵深疾驶而去。
“这一张照片,也是我平生照的最早最好,也最富有纪念意义的照片了!”
赵匡骏看着窗外的景致,忽然豪迈地说:“只要我们大搞改革开放,自强、自信、自立和自尊,正像莫托夫所说的,我们一定会把社会主义的祖国建设得更加美丽、更加富强的!”
方文军说:“是啊,这个老外也真照在个点子上!他‘嚓’地这一照,不仅照出了恁们的友情,恁们的童真,还照出了恁们仨的理想和志向!还有今天的社会主义蓝图!”
“呵呵,你这个小脑瓜啊,想象力还真丰富哩!”
“哎赵总,这一张照片上的‘燕雀和鸿鹄’是啥意思?“小方又寻根刨蔓地说,“你可没解释呀!”
“这有啥好解释的。”
“俺孤陋寡闻,不懂就是不懂嘛!”
“你呀,小机灵鬼,专爱侦探人家的隐私,对不对?”
“这也算隐私呀?那俺可不敢问了。”
“好,说说也无妨。不过,要绝对保密!”
“那当然喽!”
“闪开,都快闪开!自行车也上人行道上走!……”
那是刚辍学后不久的一天,“三匹骏马”刚从新华书店出来,乍见大街上行人回避,机动车绕道而行,警跸突增——耀武扬威地驱赶着人群。戒备森严,气氛异常。
“发生啥事了?”“听说中央的啥大官儿来视察呢。”“哦,还这么气派这么戒备呀!”“不保证绝对安全咋行。”
一语未完,突见那数辆摩托车开道,一串小黑盖子车如屎壳郎一般,尾巴咬尾巴,缓缓打面前驶过。
“哼,近他娘,有朝一日,俺要比这大官还气派。”权玉骏忿忿地嘟囔了句。
赵匡骏嘴一瞥,说:“别吹牛皮嘞!指那个名吗?”
权玉骏自负地脖一梗,说:“嘿,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什么,你想当红胡子?那准没好下场!”
姚文骏笑道:“哈哈,你理解哪去了!他是借古讽今!……”
接着,姚文骏讲述了一个故事,说当年秦始皇宸游时,打陈胜村路过,陈胜曾用此话嘲笑同村里那个农民。后来,陈胜吴广起义,攻下咸阳,做了陈胜王之后,同村里那个农民去巴结他,可陈胜……
“别听他胡掰嘞,咱才不是那号人来!”权玉骏忙掩饰。
“不做那号人也不糙。”赵匡骏对姚文骏说:“陈胜吴广起义最终之所以没有成大气候,被刘邦和项羽打败了,俺想,最根本的一条,是他当官之后,撂下要饭棍又去打要饭的,忘嘞自己的阶级弟兄们!是吧?”
“哎咦好!你啥时学会当历史评论家了?”姚文骏不无赞许。
“哈哈,当评论家咱可不敢。凡是不管当啥官,干啥事,讲诚信,讲仁义道德,才是最根本的!恁知道关公为啥被封为‘财神爷’,而坐在玉皇大帝的身旁吗?”
“哦,你是说玉皇庙里的关老爷?”
“是啊!”
“俺不知。”
“告你吧,就是因为他被曹操俘虏了十三年,曹操对他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美女和绫罗绸缎管他用,他仍不变心,时刻不忘当初‘桃园三结义’的刘备和张飞!”
“哦,你是说关老爷最讲仁义道德!”
“哎嗨,你再说也不对了!”
权玉骏却不以为然:“关公还赶不上岳飞来!忠孝节义,关公还缺个‘孝’字!”
赵匡骏:“那是他没爹妈!”
“哈哈哈哈——”仨伙伴同时开心地笑了。
笑罢,随着疏散的人群,三人刚拐进一个巷弄里,忽然被一个算命的老头儿拦住了,问他们:
“三位小老弟算算命吧?未来的宏图伟业,福禄寿喜,保证一算便知!”
伙伴仨一愣,谁也没理睬,继续赶路。
那老头儿似乎看透了他们仨的心事与愁肠,又追上两步,说:“我看,三位小老弟像有啥邪魔挡道,迷失路途!须要老朽驱邪送魔,逢凶化吉和指点迷津吗?”
姚文骏有些心动了,说:“咱算算吧,实好?看看咱仨的运气。记得俺小时候,村里有个瞎子,算命可灵嘞!”
赵匡骏说:“这老头儿又不是瞎子!八成是熊人……俺才不信来!”
权玉骏说:“俺听些老人们说,算命那玩意儿不可信,也不可不信;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哎,这位老弟说得对!心诚则灵!”老头儿越加攀谈上来,“三位老弟不妨可试试,算对了给两个糊口钱,算不对,尽管走你的道儿。”
赵匡骏说:“咱可吐口唾沫砸个坑——说好了啊!算错了一个子不给,休耍赖!”
“那当然,那当然。三位老弟先报上尊姓大名,生辰八字吧。”
于是,三伙伴挨个告知了老人各自的姓名及生日时辰。虽然三伙伴都是属猴的,但赵权二人皆赶上时辰了。老头儿颇认真地掐指算了下,没吱声;然后,先看了姚文骏的面相、手相,眉头微微一蹙,仍未吭声。再看看权玉骏的面相、手相,稍一怔,尔后眉开眼笑地说道:
“小老弟系鹤立群显祖荣宗之命也!虽说,少年多波难荣昌,件件心中自主张,但是,前面风霜如受过,后来必定享安康!”
三个伙伴听不大明白,要他慢慢地解释一下。
老头儿说:“即从小老弟的面相、手相及生辰八字上可看出,将来必定高官厚禄,显祖荣宗成大业呀!”
赵匡骏极不服气地说:“别胡掰嘞!你说他将来能当个啥官?”
“嗯……至少省部级吧。”
“哈哈,多少岁?”
“四十岁以后。”
权玉骏沾沾自喜,秘而不语。
赵匡骏说:“好,二十年后俺同学当不上大官儿,再找你算帐!你再看俺的吧。”
老头儿仔细看了看赵匡骏的面相手相后,笑道:”不瞒你说小老弟,你系福禄厚重白手成家之命!”
“别含含糊糊,详细说!”
“此命心情最聪明,作事轩昂迎贵人,白手成家天注定,虽是劳碌财丰享。”
赵匡骏:”又是财碌!你说俺们仨这次能否……一块儿继续念书吧?”
“嗯,这个么……今年做事一个也不顺呀!今年运气系‘白虎白如雪,无灾必定帛’,尚有地煞、破碎之星……待老朽念破,便可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赵匡骏见两个伙伴大失所望直皱眉头,急切地问:”照这么说,俺们不能上学念书嘞?”
老头儿微微点点头:”驰马星动利在远方,东奔西跑,利路可通哇!”
伙伴仨听他如此说,黯然神伤。
稍停,赵匡骏又说:”哎,俺这个同学的命你还没算嘞!”
“唉,容我直言吧。“老头儿叹口气道:“这位老弟一生坎坷,命运多舛啊!此系有名无财之命也!换句话说,小老弟系‘水命’!即虽是资性英敏,虽有成功,然有不平之待遇,易受小人、恶人之欺侮压抑而不能施展抱负……坎年在42——45岁。记住我的话,小老弟:你的贵人和合财者,是属羊人!还有属猴的。”
姚文骏说:”俺们仨都是属猴的!”
“你的小人与犯中者,是属鸡和属鼠的人!遇见这两种人,一定要谨慎相处,忍让回避为上策,千万不可与之相冲斗,否则,恐招惹身之祸无名之冤呀!特别在四十岁之后!……四十八岁方可逆转。”老人的话,直说得姚文骏频频点头,铭心而不语。
赵匡骏却听烦了。顺手摔给他一张票子,拉着两个伙伴走去:”别听他胡掰嘞,走!”
“诶,这两位老弟还未给钱啦!”
权玉骏掏了两下兜没掏出一文钱,姚文骏把腰里仅有的一元准备买书的钱丢给了老人。
走了几步,赵匡骏忽然突发奇想地说:”诶,咱仨拜个干兄弟吧,实好?”
姚文骏说:”俺也早有这个想法。”
赵匡骏说:“那你咋不早说?”
姚文骏说:”俺怕恁俩……”
权玉骏说:“拜就拜!谁不愿意来?可、可为啥要这会儿拜呀?”
赵匡骏说:“我想,咱一旦考不上高中的话,以后参加个什么工作,互相也好有个照应!刘备的话,兄弟如手足嘛!恁俩说是不是?”
姚权:“那当然了!”
“再说么,看看那老头儿给咱仨算的命,到底灵不灵!”
权玉骏很自负地:“那肯定灵嘞!”
赵匡骏颇为反感:“你咋知道?你又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
“哈,我不会算,可知道心诚就灵!”
“我就不心诚,看他还灵!”
”恁俩可别争执了!看看咱咋么拜,到哪儿拜吧?”
赵匡骏说:“呃,恁说刘关张为啥要在桃园拜天地,结为干兄弟?”
姚文骏想了下,说:“俺管知道端午节,农村都用桃树枝和艾子挂在自家门楣上——驱魔避邪!刘关张在桃园拜天地,大概是以防背信弃义或变心吧?”
赵匡骏说:”那咱们继承革命先辈的意志,有机会到瀛台山上的烈士塔前去拜、去宣誓不行吗?”
姚权:”那当然行啦!”
“三匹骏马”自修没考上高中后,为发愤图强,施展自己的夙愿和抱负,还真地盟誓要像“桃园兄弟三结义”那样契结金兰了。
国庆节这天,正赶上在北京上大学的赵匡忠放假回来,提起此事他愉快地答应,便拿着照相机,与仨伙伴一同到向往已久的瀛台山去宣誓。
六十年代初,瀛台山虽属滨海市的旅游胜地,但还未对游人开放。属国防前沿重地,由当地驻军把守。每年只有在清明节扫墓和向烈士塔献花圈时,学生们才能在老师的带领下,统一前去。恰巧赵匡忠有个同学在山上当兵执勤,一联系,四人便顺利上山了。
来到抗日战争烈士纪念塔前,伙伴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先是三鞠躬,然后瞻仰了一番无数革命先烈为解放滨海而牺牲的英名,心情顿感无比庄重和激动。握拳一致宣誓——由姚文骏起草三人赞同的誓词:
“为了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我们宣誓:自今日起,我们三人义结金兰,拜为干兄弟。即在人生的征途上,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誓立鸿鹄壮志,共做栋梁之才!有福同来享受,有难同去担当!谁若违背誓言,就像瀛台山后的那块顽石一样,被雷公轰劈成两半——死无葬身之地!”
立完誓之后,一报生日时辰,原来,三个人的出生日期只差一天!赵匡骏为旧历的三月十八日申时降生,自然排行兄长,姚文骏次之,权玉骏为小弟。伙伴仨不仅高兴地相互拥抱、雀跃和称呼起来。
“大哥!二哥!”“大哥!三弟!”“二弟!三弟!哈哈哈……”
赵匡忠站在近旁,调整好照相机镜头,“嚓嚓嚓”——摄下了令人难忘的历史的一瞬间。照完相之后,他忽而脖一歪扭,呲着牙,蹙了下眉头,竟也莫名其妙地笑了。
赵匡骏问:”匡忠,你笑啥?”
“上帝真会按排恁们仨!前途肯定无限量!”赵匡忠说,”可权玉骏同学,咋、咋刚才直挤咕眼儿?”
“原起一阵风,我眼里像刮了个什么……”说着,他又揉开了左眼。赵匡骏关切地给他一掀眼皮,吹了两口气,方才好了些。
随后,四个人在瀛台山开心地游览了一圈,并在山后那块被雷公劈成的船型礁石上,又照了一张像,以作纪念。
“哥啊,恁们仨下一步打算咋么办?”照完像后,赵匡忠不无关切地问。
“啥咋么办?”
“恁们是想成立个啥地下党组织啊,还是一同去闯荡江湖,闹一番革命?”
“啊?哈哈哈哈——匡忠啊,现在是和平年代,闹啥革命?你是在逗俺们仨,还是一上大学——智慧多了把你脑子顶的?”
“哥,不,你理解错嘞!我是说,恁们仨这棵‘友谊树’一旦栽下,要想永葆青春而不枯萎的话,既要有共同的革命目标,还要共同来不断地去‘浇水和呵护’它!要不然的话……”
“你再说也不对了!当然要不断地‘浇水和呵护’了!我们仨从此就是情同手足的亲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同工作一同革命嘛!”姚权二人也一致点头,表示赞同。
赵匡忠却说:“可权玉骏同学,不是住几天,就要到省城去工作吗?恁们俩也能一块儿去吗?”
赵匡骏说:“我们、我们俩虽不能去,可以随时写书信联系呀!”
姚文骏说:“就是!有道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现在虽说不是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和革命先辈那样,俺们一同去走南闯北的打仗和闹革命,可俺们仨的心是相通的,是连在一起的。”
“大哥二哥说得太好了!”权玉骏不无自负地说:“我到省城去工作后,并不等于从此我们就壮别天涯了!待我扎下根和掌握大权之后,把二位兄长都调省城去——共同奋斗!这还不好吗?”
“那当然好!预祝三弟,一路平安,马到成功!早日实现伟大的理想和抱负!”赵匡骏不无赞许地说。
姚文骏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嗫嚅:“就不知道俺们这小‘燕雀’,到时候是否能有那个福气,一同去翱翔蓝天。”
赵匡忠却笑道:“有志者事竟成嘛!啊!彼此!彼此!”说罢,与仨伙伴一同开心地笑了。
事后,一洗盟誓的照片,由于权玉骏磕巴眼了,在烈士塔前的三张合影竟然一张也没照好,没保留下来,只保留在石船上的那一张。分别时,三人还一致约定:二十年后再相聚于此。
这正是:
桃园兄弟美名传,瀛台结义亦堪赞。
誓言虽比黄金贵,二十八载方梦圆。
第五回 怨历史惊悚蹊跷事 觅故人欠债终难还
却说赵匡骏的小轿车绕过长江路东端花团锦簇的大花坛,循着弧形的黄河路向西北驶去。
“嗬,还真有传奇色彩来!”驾驶员小方迫不及待地又问:“赵总,那你去了吗?你二十年后在那儿又见到他们二人了吗?”
“ 没有。”赵匡骏颇为惆怅地,“这些年来,我们三人已失去了联系。除了那次‘省代会’我们邂逅相遇外,再一个也没有见到。八年前的国庆节,还正值我带队在科威特搞建设。唉,事与愿违!历史,总在作弄人哪!”
“咳噫,太可惜嘞!太可惜嘞!”小方也颇觉心里惋惜,想了下,又说:“赵总,像他这样有学问的人,你这次去见他,他,还能认得你吗?”
“谁知道来,访访看吧。”
“哎,赵总,我忽然想一件事儿,一件始终没闹明白的怪事!”
“哦?什么怪事,还这么凶耀?”
小方说:“那是八八年秋天的事。开发区华丰工地才开工建设时,单经理叫我开车去那儿视察工作,可刚一出门,又叫我开车先到一处去看看,说是有点事儿,没歇儿就完。我把车停在一处的大院里,见单经理进了支部办公室,一等也不出来,二等也不出来,正想去看看。陡然,对面保卫科的门一开,撞出三四个人来——架着一个人,连搡带拖,叫喊着往外走,还把我撞了个哈趴。为首的是膀大腰粗的保卫科长史仁超,其余的三人不认识。被绑架的那个人四十来岁,胖胖的,头上没长几根毛发;在院子里叫他上车,他就是不上,嘴里还大喊大叫,什么‘我的神经病还未发展到自己工资不动,自己老婆不用’等等,和什么‘狗腿子’‘黑打手’一个劲地叫骂。招徕不少人看热闹。后来被史仁超‘咣咣’两个耳呱子,打得鼻口流血,再也不吆喝了……
“我问食堂的韩彪子,他说,‘叫他去扎痼病,他不去,该不多!’‘扎痼病咋还用绑着去?’‘他脑子有病!’我始终闹不明白,脑子有病也甭这么兴师动众地挟迫人哪!韩彪子还说啥,他肯定是‘文革’漏网的‘造反派!’”
赵匡骏听了小方这段讲述,颇为骇异:“你没问问他,被绑去扎痼病的那个人,是干啥工作的?”
“韩彪子说,是他们食堂的炊事员!”
“哦?姓啥叫啥?”
“当时,我忘问了。现在想一想,觉得好像这张照片上的……”
赵匡骏不无惊悚地一愣,继而眨眨眼,似乎很淡定地:“不会的不会的!人的长相差不多的有的是!”
他话虽如此说,但心里却不禁蹊跷得惶惑不安起来。这件事若是真的,若真是老同学在此遭到不公平的待遇,抑或遭到哪个小人的陷害,这可是个严重的问题!然而,根据小方一惯的说话方式,和喜欢在领导面前吹吹拍拍作秀的习性,他又半信半疑——继而想:怕是这个小机灵鬼,旧主子被“双开”之后,又含蓄地杀了个“回马枪”——向领导献媚讨好,还故意还卖了个“关子”吧?
驾驶员方文军,二十四五岁。生得长发垂耳,白脸如月,眉清目秀中还漾着几分灵气与傲气。加上从那薄薄的小嘴唇里发出的音色,是那么甜润、脆亮而又诙谐,以及擅于揣测上司心里情感和嗜好的做作,哪个领导见了也会感到欢心的。不知是学上够了,还是想另劈发家致富之门路,大学毕业后,他并没“考研”去继续深造,却赶时髦的学开了考“驾照”。证件拿到手后,跟熟人师傅实习了还不到半年,就凭着叔叔系劳资处处长的特殊关系,理所当然地猎取了个让许多年轻人都眼馋的专给公司老总开小轿车的美差。虽说其父母皆为市里不大不小的官儿,他想干啥称心如意的工作都甭害愁,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想当“啃老族”,而是想按照自己的抱负和理念,闯出一条攀援上流社会的捷径。他爱钻研,爱学习,爱看小说,特爱阅读“官场”的与“侦破”的小说。一有开车的闲隙时间,总是手不释卷。也难怪,如果不是赵总偶然发现了他那本《无畏在岐路》的书,还真不知道已失去联系多年的老同学老朋友,就“蜗居”在他们的下属单位呢。
对于那次在市建一处偶然所碰见的那件“怪人怪事”,他也太狐疑了!那人是不是这本书的作者他也说不准。……但他不太相信,那人会犯了什么大不了的错误而被强制去“医治”!更不相信是什么“漏网的造反派”!这不太奇怪的叫人纳闷吗!
他知道,那个绰号叫“韩彪子”的小青年,虽然说话有点“二八扣”,但他并不“彪”,听说还是一处食堂的炊事班长呢!
于是,他不解地问:“赵总,你说,啥是‘漏网的造反派’啊?”
“哦,这个么,我也不太清楚。”
“俺不懂,就告诉俺吧!”
“你这个小机灵鬼,不懂就是不懂,领导哪能装懂!”
“我管知道有左派、右派,那如今的那个‘造反派’是属于哪一派啊?”
“不清楚。”
“那‘漏网’是啥意思啊?”
“不清楚。”
“……哦,大概是该修整还没逮着的意思吧?”
“你这个小机灵鬼,这不啥都懂得——在明知故问吗!”
小家伙觉得,这新上任的总经理,有些与比别的领导不同。他不但人长得神清骨俊、魁伟大气,说话办事,也爽快实在——似乎有一种爱让你亲近的熏陶人、感化人心灵的人格魅力。因此,他一碰到不解的问题,总爱掏心窝地与之“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此刻,忽然觉得话味不对,扭脸一瞥对方那凛然而凝重的神情,牙一呲,再也不敢刺探着刨根问底了。
小轿车串过泰山路十字路口,循着幽雅漂亮的海滨别墅区,驶向黄河路。
这段黄河路系刚刚挖好的泥道,还没有铺上柏油路面,坑坑洼洼,颠颠簸簸,很不好走。路两边,荒草萋萋,沙丘连绵,泥塘纵横,青蛙的鼓噪,声声入耳。赵匡骏由此忽然想起了人生的坎坷,想起了这几年所闯过的坎坷的路,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王寿臣老师在那“最后一课”上的谆谆教导,心说:创业者的路,为甚都是这么艰难哪?老同学脚下的路,难道也是这样的吗?……想着,他那颗纠结惶惑的心,不由得又“砰砰”乱跳起来。
然而,古人说得好,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别看眼下这里很荒凉,按规划,将发展成旅游度假区,用不上三年五载将建成一个优美的海滨公园;连着茂密的丛林,那边又是细沙如银,绿浪耀金的大海,景致将是别有洞天的。赵匡骏心想,在开发区再奋斗它十几年,,离休后,与老伴儿在这里欢度晚年,洗洗海澡,打打太极拳,会会亲友和写写回忆录,像老同学那样,把自己为之奋斗的建筑生涯,写成一本书留给后人,那该是多么令人神往而富有意义的事啊!
“笛笛笛——呜——”
喇叭声打断了赵匡骏的遐想。黄河路的尽头呈现出四排简易的红砖瓦房。小轿车猛然颠簸了几下,开进了满是沙窝的大院里。
大院有墙没门,既没门牌也没人看守。整个院里冷冷清清,除了麻雀叽叽喳喳地吵叫声,看不到一个人影儿。
赵匡骏不禁一阵纳闷,惘然若失。
小方猛按了两下喇叭:“笛笛笛——笛笛笛——”
“吱扭扭——”一个年逾古稀的干瘦老头儿从水炉房里推开门,探出身来,瞋着双诧异的眼睛向这边张望。
驾驶员小方迎上前去说明来意,老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一伸,指向了前排最西端的那间屋。
赵匡骏答谢了句。示意小方稍候,径自走去。
随着沙窝在脚下的一步步陷落,赵匡骏那急渴而纠结的情绪也一步步往下消沉。这前两排房之间的院落比两个篮球场还要大,格局却被一具巨吊的残骸和一堆杂乱乱的水泥垫块所破坏了。具吊下,墙角边,蒿草葳蕤,垃圾成堆。工人吃剩下的碎馒头、菜汤等,随处可见。一只只麻雀惹人烦燥地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一个很好的陷在沙窝里的白馒头,招来了十几只麻雀在你争我抢地啄食,“嗵!”脚步声惊得它们纷纷飞到屋脊上。“浪费!”当这两个字眼从另一个角度跳进赵匡骏的脑海里时,忽见一条弯弯曲曲的黄绿色的长蛇,衔着只麻雀从近旁的墙旮旯咝咝地爬过。他不禁吓了一跳!啊呀,原来这儿竟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微风乍起,尘沙飞扬,如同千万颗子弹袭击得他双手掩面,老莫歇才敢慢慢地睁开眼睛。这当儿他才注意到,工人宿舍的门窗玻璃几乎都破碎了,是用纸被子和木渣板等东西镶钉的。从门外往里望,被褥“脱壳”,衣物鞋袜乱放,苍蝇嗡嗡,不堪入目。夏天还可将就,冬天风雪交加,可怎么住呢?无怪乎小方说,这儿“耗子大似猫,花腿黑蚊子比蝎子还歹毒!倒贴俩钱也没来住的!”
这是他的前任,在五年前化了两三万元为一处盖的简易工棚。前两年活多,钱也丰厚,四排房都住满了人,如今只住了两个班,早晚工人都得跑十几华里去工地干活。可每年春节假日,大小头目游苏杭,逛桂林,访承德避暑山庄,住星级宾馆,吃生猛海鲜,花的也够意思了。然而,这宿舍为何要盖的离工地这么远呢?是这儿的地皮税贱,五年六載的还发展不到这儿,还是另有图谋?
他一时还猜不出这其中的奥妙。
最西头的十三号宿舍门虚掩着。他脑里忽然一闪念,这“十三号”,在基督教界是个不吉利的数位!俱悉,是耶稣升天见上帝的日子。他这间住宅但愿不含有这迷信的色彩吧?只见门上的玻璃也都碎了,下层用油毡纸上层用塑料纸封钉的。这似乎比其它挡法高明了些,既从外面看不见里面,又不影响屋内的光线。但不知怎么,无形之中却像徒增了一道带电网的高墙,把他的视线给挡住了,使他沉重纠结的心绪,越加焦虑不安起来。
这些年来,难道他就是这样像蜗牛一样隐藏在这不被人知的小屋里,偷偷地干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事业吗?难道他就是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锲而不舍地执着追求着自童年时代就渴望的书的理想书的梦幻和书的价值观吗?一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工人,成天油盐酱醋茶地忙活三顿饭,养家糊口还顾不过来,他为甚还要把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倾注在这种危险的事业上呢?在人生的征途上,他是遭了多少挫折,罹了多少苦难,受了多少打击,才选择这条艰苦而烧脑的路呢?他为甚东方红机械厂先进食堂的带头人不干,却偏偏要跑到这远离市区的建筑行业来了呢?难道说这样,他就把握了人生的机遇,拤住了命运的咽喉,迎得了生活的新曙光吗?须知,按照他的气质,他的才能,他的胸襟和抱负,即使是当厂长当经理,也不在他赵匡骏之下的呀!
命运啊,你太不公了!你太不公了!
赵匡骏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越想越觉得自己此来的责任重大。如果,如果驾驶员小方所讲的那件“怪人怪事”是真的,而且就是他的话,那他——做为单位的一把手,又该负起怎样的责任?!一句话,此刻他是多么急于一下子解开这一个个的“迷团”啊!
然而,一晃已十几年未见面了,他还认识我吗?他还能谅解那个“历史的误会”吗?这友谊的纽带,还能重新缔结在一起吗?
想到这里,他胸腔里禁不住又砰然乱跳起来。自从他自学成才——考上了“电大”,毕业后再走上了领导岗位,挺天没白没黑,餐风饮露地跑工地,走南闯北地爬高楼,忙忙碌碌,多少年没有这种纠结而激情的感觉了。就像在学生时代,在课堂上,老师在向他提出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茫然无措之际,而一看见伙伴的脸色,豁然开朗一样,竟激动不已起来。
诚然,他对他的同仁,对他的下僚,对广大的工人——正式工也好,临时工也好,民工也好,从不会颐指气使地摆什么官架子,耍什么威风;一是一二是二,杀断决罚,一视同仁,绝不留情面。就像学生时代,同学们所崇拜所信赖的“孩子头”一样,帅真而豪放是他的本色,仁义而勇为是他的特长。他是一个地道的泥瓦匠出身,出自本色来自本色,没有必要像有些人那样,官一当,腰一粗,囊一阔,出了一两次国,就骄气、傲气加洋气,官气十足,不可一世;甚至掉钱眼里——被“孔方兄”扼杀了还不知怎么“落马”的。他深知,那不但不会增强自己的威望,反而会更加脱离工人群众。他深知,要当官,就要谨言慎行当好官,涅而不缁当清官,光明磊落当文官。过去的荩臣虎将,所提倡所遵循的是,“忠孝节义”四个字,现在还要再加上七个字,就是“恫瘝在抱接地气”——处处当好人民大众的公仆。然而,话虽如此说,可在对待老同学老朋友这个问题上,他却突然感到茫然无措和惶惑不安起来!好像欠了一笔很大的债,却又无法来偿还。
他沉思了足足有一两分钟,终于抬手,轻轻敲了两下门:“哒哒!”
屋里没反应。但门却微微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过门缝,传来阵阵的鼾声,一个谢了顶的中年人仰卧在床上,他忙小心翼翼地掩上门,坐在门外那堆水泥垫块上,点上烟,吸着。立即,一个个烟圈儿,就像一个个无法解答的问号,冲破历史的尘封,向头顶飘移、弥漫开去……
这正是:
运交华盖欲何求,躲进蜗居写春秋。
时人不知余心乐,将谓偷学觅封候。
第六回 蓝老师倾囊救学子 少年情稚言触伤痛
在东升街小学的操场上,蓝白两队正在进行一场足球比赛。
“赵匡骏——加油!赵匡骏——加油!”
在场外的同学们一片呐喊声中,赵匡骏带着球,夺关斩将,晃过对方一个个队员的夹击,单枪匹马,一直冲进蓝方禁区的右路,刚要起脚猛射,突见二门子姚文骏扑上来一个倒地铲球——球飞了,赵匡骏一个高跃起,飞身救球没救着,一转身,头却一下子碰到操场边的单杠柱上,脑袋“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忙蹲下身去用手揉擦,一看手:哎呀,出血了!
“不好,赵匡骏的头磕破了!”
“啊呀!可真的!”
“快!快上办公室去包包吧!”
姚文骏吓慌了,扔了球,与同学们蜂拥围了上去……
但是,由于磕的伤口太重!班主任蓝韵老师惊叫了声:“啊呀,这是怎么磕的?”慌摸急促地用一包纱布和半瓶红药水,包扎了半天也没止住流血;当听说是因踢足球而碰在单杠柱上,埋怨了句,忙心疼不已地吩咐俩同学扶着他,一起上了医院。
东升街小学的后面即是市里二院。
经医生诊断,赵匡骏的左眉骨粉碎性纹裂,缝了七八针才止住流血。要不送得及时,真有生命危险!
住院治疗期间,姚文骏与权玉骏两人课前课后,每天轮流来医院守候他。姚文骏还把每天在课堂上学得的功课,利用空闲时间来讲给他听,帮助他解答问题。他见伙伴两眼都包扎着,右眼红红的只留了道缝儿,整个脸肿得像个大方瓜,十分懊悔和难过。
“还挺疼吗?”他不无心疼地问。
“嗯,昨晚上都疼醒了,头快掀开了!右眼老是发花。”
“就,就怪我!不、不该去铲那球。”
“不!不该你事。怨我,踢得太猛了!光顾得……咳,都怨那根单杠!真他妈缺德,还按在操场边上!”
“诶,今天蓝老师在语文课上还讲了个成语,可有意思了!”姚文骏忽然一转话题说。
“啥成语?”
“请君入瓮!”
“请君入瓮?这算啥成语呀?”
“老师说,过去惩罚犯人最残酷最严厉的办法,就是把人装在一只口小肚子大的大鸡子坛子里!”
“装那里面干么?”
“用火烧哇!就是在坛子四周点上柴禾,用火烤,叫犯人招供罪行!”
“哈哈,那不烤熟了!还招供啥?”
“就是,没等烤热,罪犯就草鸡了!不得不全盘招供。”
“那后来呢?”
“后来就用‘请君入瓮’,比喻拿某人整治别人的方法来整治他自己!就是自作自受!”
“这个方法够歹毒了!那现在呢,还有这个刑法吗?”
“谁知道来。俺光听说有坐通了电的老虎凳!”
“哈哈,那咱们要是犯了法,装坛子里用火烤,或坐老虎凳,那才惨了!”
“咱听党和毛主席的话,也不犯法。怕啥?”
“可也是呀!”
姚文骏一转话茬,又问:“恁弟今儿又来了?”
“嗯哪。”
“再甭叫他来了,实好?”
“那为啥?”
“恁家远,他学校——二中离这儿也不近哪!坐公交车来回跑,多、多麻烦!”
“好,那你得答应俺一件事。”
“啥事呀?”
“再甭送这么些好吃的啦!”
“什么呀!这些香蕉、橘子什么的,不是我买的,真的!都是同学们送的。”
“那这两瓶罐头呢?”
“是……你猜猜!肯定能猜出的。”
“是……卢金凤?”
“不对。”
“是权玉骏?”
“不对。”
“是于翠凤?”
“哎——快嘞——不对!”
“别点划俺了,到底是谁?快告诉俺吧!”
“告你吧,就是上回,你一球踢碎玻璃——差一点儿割下脖子那位!”
“芮玉风?”
“昨晚上她来了,见你睡着了,悄悄又走了。”
“她……她咋会来?跟咱又不是一个班。”
“人是少先队优秀大队长!都上省里开过会!你一玻璃碴子割伤了人的心,这回和好了,是特为……那个的!嘻嘻。”
“少拿俺开心!俺赔了不是后,根本再没往心里去。诶,这两瓶高级罐头又是谁送的?”
“蓝老师呗!”
“蓝老师?……她……对俺……真、真好。俺弟听权玉骏说,俺的手术费和住院压金也是……”
“嗯哪!人她男人是个大军官,有的是钱!人根本不在乎呀!”
“那、那也不能啊!俺……可、可咋么还哪!”
“别、别伤心了,实好?待、待出院后再想办法吧。”
“你看俺这眼能治好吗?”
“咋不能!”
“俺就怕左眼瞎了,成了‘独眼龙’,同学们才笑哪!”
“不会的。蓝老师对医生说,这个学生是我们班最好的学生,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这只眼睛。”
“医生咋么说?”
“医生说,只要不感染,没事!再过几天就可以抽线出院了。”
“蓝、蓝老师……呜呜呜……俺,对、对不起她!也也、也对不起张、张校长呀!他、他处理俺们是对的!……蓝老师批评俺,撤了俺的大队长也是对的!俺不该,捡了张校长的手表,不、不交公,还、还卖了……”
“都过去的事了,别想那些了实好哇?……谁、谁还没个错?再说,你当时,也不知水池边那只手表会是张校长的呀!”
“可权玉骏知呀!”
那是在张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宣布对他们仨因“逞能折弯树”的处理决定后的第二天,赵匡骏踢完球之后,在传达室旁的水池边洗脸,忽然捡了一只贵重的手表,还是“英纳格”牌的。他想上缴到教师办公室,可老师们都下班了。他又想缴给传达室的余大爷,可权玉骏却说:“甭缴,这表是张校长的,没错!我看见他戴的!”两人一核计,出于对张校长的“报复”,权玉骏竟支招——与他偷偷到委托行去卖了,并买来了《水浒》《说岳全传》和《三国演义》等书。当时,姚文骏并不知情,事后才知,是权玉骏给出的“点子”。
“俺爹要知道那事儿,非砸断俺的腿不让念书不可。”
“俺也知道,你买的《水浒》、《说岳全传》和《三国演义》等书给俺看,都是为俺好。可这事儿,除了咱俩和权玉骏知道外,为啥竟传蓝老师耳朵里了?”
“谁知道来!咱别在班上看就好嘞!”
“嗯,看多了,还怪影响学习的。咱也当不了啥作家。”
“你肯定行的!你作文好,肯钻研,王老师不是夸你有‘作家细胞’,蓝老师不也夸你‘才比子建’么?不像俺,正瞎看。”
“哈,别瞎说嘞!小时候,俺妈找人给俺算过命,说俺是‘水命’,一波三折,没多大出息的。你瞧,俺额头上这三道纹吧!”
“俺看不清,俺不信。”
“真格的!岳飞出世时发大水,长大了还不是被奸臣秦桧陷害嘞?俺小时候趟了两次水灾,将来必然是……”
“谁说的?不就是前两年,跟王老师洗海澡的那次吗?”
“还有俺八岁时,老家的南河发洪水,俺差没点淹死!亏了俺村的纪廷哥救的!”
“俺才不信来!”
“信不信由你。”
而今,三十多年的峥嵘岁月一晃过去了。这些少年时代的稚诚戏言,难道竟成“谶语”了吗?难道他真的像岳飞一样,遭到了哪个“秦桧”的诬陷,而落难于此吗?
赵匡骏想到此,只觉得喉咙里有一股苦涩的水儿直往上蹿,蹿得他鼻翼发酸,眉宇上的疤痕隐隐痛痒起来。
这正是:
同窗共勉话入瓮,师道教诲铭人生。
三道额纹成谶语,一记伤痕匡世平。
第七回 强电流击毁友谊书 劈雷火重燃生命花
却说赵匡骏一想起学生时代的那段往事,就难以抑制心中之激情和感慨。从衣兜里掏取手绢,拭了拭鼻孔,又揉了揉眉宇间的疤痕。走向前,正要再次敲门,屋里忽然传出了吟诗声。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夜来欲附凤,不慎拍马蹄。哈哈,歪诗呀歪诗!”
“嗒嗒!”
“快进来吧‘黑猫警长’!别骆驼跳驴栏里混充大牲口了!”
赵匡骏一蹙眉头,含笑着,推开门,一步跨进屋:“请问,姚文骏同志在这住吗?”
“什么?不是……”
那人伸胳膊打了个哈欠,正忙着低头收拾床头上那堆乱七八糟的稿纸,一扭脖,与赵匡骏那双渴望的眼神碰了个正着,——唰!如同触响了两道强烈的雷光石火,划亮了屋里的一切——点燃了几十年的生命和友谊的火花。
“噢,他不在,你找错门了!”他一动不动地脸一扭,冷冷地回道。
“您?……”赵匡骏脑里“轰”然一声巨响,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电流击懵了!心头一阵灸痛,两脚被牢牢地定在门口,半天没回过神来。
“我,我是赵匡骏哪!怎么,二弟,您……不认识啦?”
他直挺挺地像石头人似地戳在那儿,连看也不看一眼。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一阵之后,一屁股坐在床边,细眯起两眼,怔怔地、怔怔地注视着窗外。
窗扇敞着,几乎有一半玻璃碎了,都是用塑料纸钉的。几只苍蝇飞来飞去,“嗡嗡”地在屋里打着旋儿;一只草青色的小蚂蚱唦地一声飞到窗台上,他伸手捏住,狠狠地抛出窗外。一只老麻雀带领五六只刚出窝的儿女在草丛里操练,一下啄住了那只小蚂蚱,喳喳地鸣叫着,恩施着母爱的伟大情怀——把食物喂进了一只正急渴渴地抖擞着娇嫩翅膀的孩子嘴里。那只小麻雀高兴极了,像蝴蝶一样飞来蹿去,忽然一下子飞到窗台上,张着嫩黄的小嘴,鸣叫着,往屋里东张西望着,像在探索——尘世间竟还有这样神奇的窝儿!
他学着老麻雀唤了两声,自言自语地:“麻雀呀麻雀,你只会在屋檐下觅食生息,何时能像大雁一样,飞到广阔的天空去翱翔?”
赵匡骏眼镜上长了一层雾润,遮掩得看不清那只小麻雀了。他忙摘下来,用手绢轻轻拭了拭,也自语:“飞鸟各投林,各怀其志,非同日而语啊!”
“鼓——嘎!”一只巴掌大的癞蛤蟆在墙角鼓着个大肚子,一边吃着蚊虫,一边旁若无人地叫了两声。
“卑贱的东西!”他冷冷地骂道:“成天光知添饱肚皮,奏那梦幻的畅想曲,须知那高傲的天鹅,是从来不把你放在眼里的!”
赵匡骏先是惊了一跳!尔后眨眨眼儿笑了。知道是自己进来未关门,把它放进屋来。于是又接腔道:“人非鸟兽,谁能无情啊!”
他突然扭过脸来,用清冷而审慎的目光,像审视犯人似地把赵匡骏上下扫视了一眼,哼哼地冷笑了两声,手一抬,刚要下逐客令,赵匡骏随跟着道:
“老同学,不,二弟!您怨我,恨我,讨厌我,甚至骂我自食其言,背信弃义,都可以,可您也得让为兄我把话讲清楚,再——”
“哈哈哈哈——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这位首长,你说些什么!请回吧!”
“您您……难道不是姚文骏同学?!”
“对不起,你说得那个姚文骏,十多年前他就已经死了!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哦?不不,不会的!他的灵魂,他的形象,他的凌云壮志和百折不挠的精神,还牢牢地、时时刻刻地铭刻在我的心里!
“现在,我们的国家,改革和扩大开放的浪潮,方兴未艾;我们的建筑行业,如火如荼,还非常需求这样有胆有识的栋梁之才!可是,由于历史的误会,环境的束缚和人为的磨难,把他……”
“老首长过讲了!”他挺直胸膛,侧楞着身子站着,用元珠笔漫不经心地敲了几下床头,很自负地嘿嘿一笑:“既已珠光曳官道,青云满后尘!何必再用心良苦,去弹拢那个小麻雀,没意思!”
“不,是金子总会发光!是璞玉,即使埋藏在九泉之下,有朝一日,也会重见天日,大放异彩的!”
“老首长这话就更玄了!像伟人驾崩了,地球不也照样转动?十亿人民不是活得更快活更幸福吗?何况一个微不足道的,成天只会拤着炊帚在锅里写梅花篆体字的小炊事员,死了,毫无可惜!不足挂齿!”
“可现实证明,他没有,也不会默默地死去。他在干好自己本职工作的同时,还用他那支战斗不息的凌云笔,为矫枉以往的历史,为启迪我们这一代人和教育后代人牢记那残痛的教训,写了一部传世之杰作!并且仍然在卧薪尝胆地……”
说着,赵匡骏从公文包里取出那本厚厚的《无畏在岐路》的第一卷,在对方眼前一亮,“这成绩,这功劳,可与江山媲美!可与日月争辉!是任何人也抹煞不了的!历史,是不会忘记他的!”
突然,他目光一亮,元珠笔一扔,如同重新发现自己婴儿的母亲,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慢慢地、慢慢地接过书,深情而爱抚地理了几下卷起的书角,眼圈,微微有些潮润起来……
——小说里的主人公疑是在异口同声地问候:
老姚您好?你辛苦了!我们理解您,但您也得理解别人。您难道能冷酷无情地斩断历史,斩断友情,甘心继续做那“苦行僧”的日子吗?
是啊老姚,那段历史毕竟过去了,您应当转换脑筋,与时俱进,一切向前看!看我们的国家,看我们的未来!只有这样,我们还有什么个人主义的私心杂念不能放弃,还有什么思想疙瘩不能解开的呢?
是啊老姚,您心底所盼切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咸鱼翻身,出人头地——在履行“人类灵魂工程师”的道路上,为祖国做出较大的贡献吗?
“唰啦”——忽然从书里掉出三张像片,他忙颤颤索索从地上一一拾起来端量;继而戴上老花眼镜,一遍又一遍的端量,翕动地嘴唇,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二弟——文骏同学!您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我知道,您是在吃了不少苦头,遭了不少磨难,受了不少挫折之后,才写出这部文学巨著的。——您,怨我,恨我,那就痛痛快快地骂我几句吧!作为老同学,为兄我心里也好受些。可是,容我直言:我这次来,绝不是以私人之见来访的,而是代表公司,代表组织,特为来请您出山的!”
“呣……什么?”
他神经质地一怔愣,把书和像片往床头上一放,摘下眼镜,用食指一拭眼角,眼里立即闪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你,再说一遍!”
“我是代表公司代表组织,来请您出山的呀!”
“哈哈哈!公司——组织——出山!嘿嘿,这顶冠冕堂皇的牌子未免小了点吧?啊!尊敬的首长,你心思鄙人写这部拙作,是为了拍马屁?找靠山?走后门?拉关系?向党讨价还价?邀功领赏?你错了,大错而特错了!一人当官,鸡犬升天?明告你,我不会,这辈子也学不会!下辈子也不想学!说穿了,咱一没当官的命,二没当官的福气!三没生当官的那专钻钱眼的‘金刚钻式’的脑袋!”
说着,他自命不凡地背起手,迈着方步,踏着拍子,像京戏里刚出场的红生似地拖腔拉调地:“炊事员,开完了饭,给个县官也不干,油盐酱醋添肚皮,老婆孩子乐无边。哈哈哈哈——你说,何苦还要可怜巴巴地捧着书本,行同狗彘般地去高攀你这位——省长大人?咹!”
这是什么话呀?!
真是“西北风刮棘子——连利带割”,好厉害的一根三寸不烂之舌呀!
顷刻,赵匡骏被呛得哭笑不得,进退维谷。当听“省长大人”四个字时,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知对方从哪掏还来这样挖苦人的称呼。但转而一想,这“称呼”似乎并非非凭空臆造,而是事出有因。于是摆摆手,“谁是省长”刚一出口,却又被对方一阵哈哈大笑所打断了——
“咋么,当了大官还怕人吗?”
他侧楞着身子,旁若无人,嘲而不谑,仿佛自言自语地在讲述新的“天方夜谭”:“那是个人情薄如纸,明月弯如钩的夜晚,T省长在众星捧月和镁光灯的频频闪烁下,款步来到新开业不久的友谊商店视察。凑巧,与昔日的好友邂逅相遇,那T省长却擦肩而过,视同陌路人!可那好友也太没出息了!竟三天三夜没睡好觉,乃至气血攻心,大病了一场!
“不久,T省长不知为何,竟心血来潮,差咐手下人邀那好友去府上做个‘弼马温’的小官!你猜那好友怎么回绝的?咱生来猪脑子,不是猴脑子,不想步孙大圣的后尘!哈哈哈哈——你说怪不怪哉?”
赵匡骏被这一反串角色的“强电流”给弄懵了!依然柔声和气地说:“二弟,文骏同学,您您……是在构思小说呢,还是在表演戏剧小品?什么‘友谊商店’,什么‘T省长’,什么‘弼马温’,我真闹不明白这都是啥意思?”
“哈哈哈哈——老省长,你才是真正在演戏哪?既能身为草民父母官,又能充当生活的特级演员!而且甭导演,却处处演得天衣无缝,感人肺腑,没治了!哈哈,多么难能可贵呀!只可惜,我姚文骏虽不会演戏,也不会欣赏戏,但多少还学了点解剖演员的手术刀!咋么样,轻易是不会上当的!”
这又是什么话呀?!
这样肆无忌惮地愚弄人,简直比敲一顿闷棍还让人难受!
为了拨开尘封的历史,为了重结友谊的纽带,为了沟通封闭的心灵,为了党的事业兴旺发达,他三番两次,风尘仆仆,满腔热忱,坦坦诚诚,把“底牌”亮出来,把心都扒给了人家,可转弯抹角,云里雾里,旁敲侧击,明枪暗箭,倒过头来换出的竟是两个字,“演戏”!而且,被人家批得体无完肤,灰头土脸,一文不值!这未免有些太欺负人,太霸道了!他身为多年的领导干部,肩负一万多人的公司老总,上上下下,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这样肆无忌惮地藐视和挑衅的。他听到的和所看到的,惯于是鲜花,是笑脸,是奉承、崇拜和溢美之辞。而今,难道能稀里糊涂,懵头懵脑地栽倒在老同学老朋友的面前吗?
他眼镜一摘,跨前两步,大手一挥,义正词严地吼道:“可你今儿上当了!彻底地上当了!文骏同学,你太自负了!你太狂妄了!太相信你那小说家的解剖刀了!你目空一切,夜郎自大!不相信别人,就相信你自己!不相信曾与你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老同学、老朋友的一片苦心!甚至视同儿戏,理解反了!……这,难道就是当代那些大作家,观察社会、观察生活和观察人的法则和标准码?!这,难道就是那些超尘拔俗、一心想克隆新时代、新潮流的小说家的天才所在吗?!”
地球,仿佛在停止转动。
只有窗台上那台小闹钟,还在“嗒嗒”地牵动着人们的心弦。
这一顿“劈雷火”发泄完之后,赵匡骏见对方侧身呆坐在床头,气焰渐落,缄默不语了,方缓了缓口气:“哦哦,我是头脑也不冷静,嗓门高了,语气重了,请你原谅!”
对方依然扭着脸,没反应。
“哥啊,恁们仨这棵‘友谊树’一栽下,要想永葆青春而不枯萎的话,既要有共同的革命目标,还要共同来不断地去‘浇水和呵护’它,要不然的话……”他弟弟的话,忽然在耳旁回响起来。
“ ……哦,可我想起来了,你八成是把我弟弟赵匡忠当成了我吧!”
对方浑身骤然一颤颤,两眼忽闪了几下,仍未吭声。
“不错,他现在是T省副省长,并在去年秋天艺术节期间来过本市。您在哪里见过,哦,或许就是那个友谊商店吧?”
姚文骏用手指拭了下眼角,微一颔首,自言自语地:“……难道,难道真的……是他的孪生兄弟赵匡忠?”
“这就对了。我赵匡骏在老朋友面前是犯了个大错,是应当向您赔礼道歉的。但纵然有千错万错,还不至于见了面,视同陌路人!”
一番呼风唤雨般的雷鸣电闪过去了。姚文骏这才怔怔地,怔怔地抬起头,把眼镜轻轻擦拭了下,戴上,挺起腰杆,闪动着猜疑而炽烈,饱含着平生无限酸辛的目光,逼过去,再逼过去,细细地端量起,面前这位十多年未曾晤面的同窗好友的风采英姿——
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难道就是三十多年前他所崇拜,今天所痛恨的吗?
那坚毅如盘石,光洁如紫铜的棱角;那灵巧如雕刻,深邃如沟壑的纹路,难道是常年累月被建筑工地上的风沙所磨练的?那刚直如铁刷子,安全帽压不垮,双鬓又过早地染上霜斑的浓发,难道说,是生来偏与钢筋铁梁相媲美的?从那酷似方舟的嘴唇里发出的音色和气息,刚则气吞山河,慑人魂魄,柔则高山流水,悦人心脾!难道正是亚当夏娃的典型杰作?那鸭蛋清色衬衫裹不住的肌肉暴突的胸怀,难道说,真地能“容下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最俱魅力的,是深嵌在剑眉下那双与众不同的丹凤眼,笑时,如弯月出浴般清澈可爱;怒时,却如利剑出鞘般寒光逼人……
哦,他这小说家的“解剖刀”解剖得过分细腻了!
但他的神韵,他的气质,没有变!还像当年当大队长时那样英气豪爽,那样质朴而倜傥!
“往这看,看看这块当年踢球留下的疤记!”赵匡骏亲切地指着自己的左眉骨,“你见到的那个省长这儿也有吗?”
“没、没有。”
“他的皮色也这样黝黑吗?”
“不、不是的。”
“这就对了!”
“啊呀,真主与你同在!”
“不,应该说,马克思与我们同在!”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拥上去,两双滚烫的大手使劲握在一起,两个火热的胸膛紧紧地贴在一起,两颗赤诚的心房剧烈地跳在一起。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顿刻被凝聚、被消融了。
忽然,他像个犯了错的孩童,在他那宽厚温馨的胸怀里猛然抽搐了一下,偷偷地拭起了湿润的眼角,颤抖着语音说:“赵匡骏,俺俺、俺的好大哥,小弟我我……错、错怪您啦!”
“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啊!”
停了片刻,赵匡骏亲切地问:“八年前,您真地按照盟誓,到瀛台山后那座石船上去了吗?”
“咋咋、咋么说呢?大哥!”
倏尔,凝云驱散了他脸上的幸运和激越。多少往事多少忧愁,多少酸辛多少渴求,像一幅幅凝重的帷幕,在面前徐徐地拉开……
这正是:
看破世事惊破胆,观透人情寒透心。
贵人一旦求贤莅,反串角色枉戏品。
第八回 痴学子石船空望洋 启明星晻夜照曈昽
却说按照二十年前他们哥仨的“山盟海誓”,姚文骏背着满满一书包手稿,真真地到瀛台山后的石船那儿去了。
他那书包还是上中学时背的,草绿色已变成了白绿色。手稿是被某出版社退回来的《无畏在岐路》第一卷,足有半尺多厚,沉甸甸的,比当年上中学时的数理化课本厚重得多了。这是他用十八年的心血和汗水换来的成果。虽说还是一枚尚未成熟的“青果子”,但他问心无愧,感到很充实、也很自豪。他知道,伙伴见了这丰硕的成果,将会怎样夸耀他、称赞他。他所渴望的也只有一个,即让伙伴俩帮助“会会诊”,找出“病因”和列列方案,使他下一步好“动大手术”,尽快付梓问世。一想到这些,他那激动的心潮,就像大海的波澜一样,撞击得心扉发颤,久久难以平静。
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没有按照常人的足迹从正道上山,而是环绕瀛台山以东悬崖榭楼下的一条曲折的小路,迂回爬上山的。为什么呢?因为现在瀛台山上的驻军已撤岗,改成了风景名胜旅游区。从正门进入,需排长队售门票。并非说,他吝啬那三块两块的门票费,而是想通过这条现实的人世间崎岖的山海小路,实践和磨练一下自己谨言慎行的意志和步履。
这的确是一条极为狭窄极为险要的小路。它一边贴石崖,一边临海水,石铺岩砌,宽不足尺,窄处却仅能容下一只脚;且上面长满了滑腻的苔藓和一簇簇的海虹蛎子皮,蜿蜿蜒蜒,如同一条黛青色的腰带,倒挂在榭楼后和悬崖峭壁的脚下。这或许是当年建楼的能工巧匠们不经意间留给游人的杰作,抑或也有大自然石斧天成的一份功劳。但不管怎么说,这条小路二十年前没有,今天也极少有人敢涉足的。只有当落潮时,胆大好胜的年轻人,方三三俩俩手挽手地鱼贯而去。已愈不惑之年的姚文骏,居然也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步入了年轻人的行列。
他一手扶着危岩峭崿,一手拽紧书包带,两眼盯紧脚下,小心翼翼地如同踩钢丝绳一般,尾随在一对年青情侣的身后,一步一步彳亍而行。谁知,那对情侣走着走着,不慎脚底下一滑,女的“噗嗵”一声落入水中,男的随跟也被拽入齐腰深炸凉的水中。前后有人在嬉笑,有人见状一惊愣,忙调转身子,慢慢又退了回去。姚文骏一骇然,心想:他若落入水中可就糟了,炸不坏身子骨,一书包手稿可就“泡汤了”。于是他全神贯注,不退也不辍,脚下的步履,迈得更谨慎更扎实了。
过了岩壁小路,接着,他又串过一片怪石嶙峋的海滩险路,不觉来到山后那一立一卧——两尊陡峭的巨石下。
这尊卧石,就是闻名遐迩的石船。据传说八千万年前,从昆仑山上飞来一尊亘古女娲补天剩下的巨石,因违拗天神下海截流的指令,被雷公子一电火劈为两半,立者如屏风,上镌“造化奇观”四字;卧者似扁舟,托于悬崖,上面有清人题诗为证:
谁将巨石劈成舟?屹立山腰海上头。
纵有风涛惊不倒,虽壳桨舵势能游。
难供利客奔南北,业许高人宴春秋。
却笑胶舟游精水,问主去自动前侯。
二十年前,伙伴仨在此“壮别天涯未许愁”时,曾盟誓合影——留下珍贵的一瞬间;并对此首七言律诗简单地探讨过,也有不同的理解和解释。而今,他禁不住再细细玩味一番,末想却依然似懂非懂。但纵观整首诗,觉得气魄较差,没多大思想内涵。见石船左右没游人,便把书包往上一放,猛地一跃,竟攀越了好几下,才勉强攀了上去。想当年,记得与伙伴仨只稍稍一跳,就爬了上去。唉,而今是已逾不惑之年的人了,不服输不行啊!
凭船骋目,啊,这就是当年他与伙伴在此山盟海誓之圣地吗?一晃二十年了!几经风雨几经春秋,几经渴望几经忧愁,可山,如今还是这座山,海,还是这片海,石,还是这尊石,水,还是这汪水,而斗转星移,时过境迁,一切的一切都变了!这边,是桅杆林立,巨轮泊岸,高楼连云,马达轰鸣的新港;那边,是碧波荡漾,白帆犁浪,仙岛缥缈,如烟如画如梦如幻。脚下,怪石嶙峋,洪波时涌,游人如蝼蚁般蠕动于画中……啊呀,此情此景,怎不令人陶然心醉,感慨系之?忆当年,他与伙伴们在此海滩悠然戏逐,挖蛤摸蟹,特别是那次游泳被王寿臣老师和同学们救上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于是,他抚今追昔,鼻头一涩,眼里禁不住涌出一滴泪花,顿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起来……
燕雀与鸿鹄。
谁是燕雀?谁是鸿鹄?燕雀在哪儿?鸿鹄在哪儿?今日能见分晓吗?
他陷入深深地回忆、思索和憧憬之中。
“鹦其鸣矣,求其友声。”伙伴们啊,你们现在何处?在家中?在路上?在山上?在海边?……他在石船上默默地鹄望着,寻思着,渴盼着,等待着那宝贵的激动人心的时刻的到来。
可是,天色晌歪了,海上起风了,海潮汛涨了,礁石隐去了,游人稀少了。饥肠辘辘,阵阵的凉意袭来……他这才觉得,心身已向他提出“强烈地抗议”!
可此刻,他不能离开这里呀!
因为今天是共和国的生日,是二十年前与伙伴仨约定好的神圣节日。他走了,两个伙伴来扑了个空咋办?他绝不能做那种口是心非和背信弃义的小人、伪君子!
也许,伙伴们因工作忙碌和别的琐事耽搁了时间;也许,伙伴们正匆匆地走在路上……倘使当年与伙伴们盟誓之时,再定下某时某刻,不见不散,那该多好哇!可惜,他们年轻心粗,忘记了这一点。
天色,渐渐地灰暝了,夕阳西下,晚霞已染红了西边的天空。新港与仙岛沉浸在迷人的晚霞之中。狂风袭来,惊涛拍岸。一束束洋溢着海腥味的水珠,被狂涛卷起,狠命地撞击着脚下的石礁,飞溅在脸上、身上,他似乎这才如梦初醒,——继而,悟彻出一个虚幻的现实:人家,怕早已把这神圣的日子撂“爪哇国”去了!
于是,随着脑里的阵阵嗡鸣和饥肠辘辘地“抗议”,他的心,被惊涛震碎了——身体不由得摇摇晃晃从石船上挺立起来。——似乎,他这才发觉地球是圆的,是不停地在旋转!并且,她不仅自己在旋转,还同时绕着太阳在旋转,跟着太阳绕着银河系的中心在万劫不停地旋转!可是他,还滞留在学生时代的步幅上旋转——像阿Q在原地画圆圈一样旋转!多么可悲,多么幼稚,多么可怜,多么可怕,又是多么令人齿冷啊!
……什么理想,什么志向,什么创作,什么奋斗,这纯粹是用他那支拙笔在与自己的生命在开玩笑!是用自己宝贵的青春换来的一堆“废纸”!是一堆永远也甭想问世的“垃圾”!干脆悬崖勒马——来他个“林妹妹焚稿断痴情”“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得了!免得被世人讥笑:闭门造车启不动。庄生梦蝶一场空。瞎子点灯白费蜡。自掘坟墓终不醒。
于是,他颤抖着双手,把那摞厚厚的手稿从书包里一本本取出来,放在石船上,向大海双手合十——如道家打醮三作揖,然后再三叩首,默默地祈祷:
大海呀,展开您那宽厚浩瀚的胸怀,来受容余缔造的这个宠儿吧!它是个好胚子!是上帝遗留在人世间的犹未被世人发现的好胚子!余,孤家寡人,才疏学浅,没能力扶养它,让它熬煎、让他受苦了!那就让它再一次接受您的洗礼——佑灵还魂,到他应去的地方投胎、去出世还阳吧!天灵灵,地灵灵 ,海灵灵,神灵灵,祈求圣灵来收容……
祈祷完毕,他抓起一本稿纸,“嗤”——狠命地撕下几张,循手一扬,往大海里狠狠地抛去!
料不知,那稿纸一张张轻飘飘的,如蝴蝶,似花瓣,被海风倏尔鼓起,打了几个旋儿,四散飞去!没有落入波涛汹涌的海水中,却被重新卷入了岸边,卷入了那葱翠的松树林,或一块块刚露出头的礁石上。
“嗤”——他又撕下几张,又被照样卷回来。他急了,索性拿起了一本……
“要准备走长远的路,曲折的路,坎坷的路啊同学们!”
王寿臣老师的话,突然像小锤一样又在他耳边敲响!是啊,难道我姚文骏今天到了山穷水尽和俞伯牙摔琴觅知音的地步吗?!
“爷爷,爷爷,你看你看!这个叔叔在干啥呀?”
“啊——他是……”
“他为啥要、要往海里扔作业本呀?”
“是啊,难道他、他是……”
“是想跳海吗爷爷?”
“……哦?不对——同志!同志!那位年轻的同志——”
姚文骏正想把那本手稿抛祭大海,忽听得近旁有一老一小在呼唤他。头不抬地说:“老人家,请你不要管我。”
“姚姚……姚文骏同学!你你你、你在干啥?你不认识老师啦?!”
石船下,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突然大声疾呼起他的名字来!他浑身一震颤——懵了!一挥两眼的泪障,这个老人是谁呢?为啥会知道他的名字呢?
“我是王寿臣哪!你咋咋、咋不认识老师啦?!”
“……啊呀!王王、王老师!原来是你——”
他又抹了把泪眼,恍惚之中,这才辩认出,像青松般挺立在石船下的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翁,正是他在东升街小学时的王寿臣老师!身旁,那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竟是他的孙子!
他连忙撂下手里的稿纸,跳下石船,与王老师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姚文骏同学啊,你你、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儿,你为啥要把它,抛、抛弃到大海里去呀?”
“ 王王、王老师,唉!学生愚昧无知,辜负了您老的培养!用了十余年的心血,换来了这些‘垃圾’,惭愧啊!见、见不得人啊!权当来祭海吧!”
“孩子啊,不能、不能啊!万万不能啊!……”
王老师劝慰了他几句,然后一场一理地:“你知道英国有个大作家叫约翰、克西那的吗?他一开始搞创作,得了七百四十三张退稿笺,可他恢心了吗?没有!他说,‘一旦我的作品问世,我要重新计算它的价值!’孩子,你,正当壮年,往往功亏一篑之时,正是胜利在望之际啊!你,还有啥困难不能克服,还有啥痛苦和忧愁不能排遣,向老师说说,或许,我能帮你点什么?”
“王王、王老师,您您 ……真真,真是我没齿不忘的好老师啊!当年,是您老,曾在这儿,救救、救了我的性命,给了我第二次人生!今儿,今儿正当这这、这危难之际……”姚文骏如鲠在喉,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泪花,竟“噗哧”一声,向王老师跪下了。
“啊呀!孩子,你你你——你快折煞老师了!快起来!快起来!快起来说话!”
王老师双手把姚文骏扶起来,语音颤栗,语重心长地:“文、文骏同学,这么些手稿,可可、可是你的心血和汗水铸成的呀!怎么、怎么能一时想不开,就把它抛弃了大海呀!搞搞、搞创作,本身就是人世间一条最最危险、最最难走的路!要不,人们为何会把其称谓修饰人类灵魂,和构勒人类社会的工程师啊!你一旦选择了它,就应该坚定信心,坚定理念和毅力——不忘初心,勇敢地锲而不舍地走下去!即便是荆棘载途也罢,像诗仙李太白所说的那样: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稍停,王寿臣老师拍着他的肩头,又慰勉他说:“记得,有位伟人曾经说过,‘你只有将自己的渴望和梦想形象化、具体化,你只有坚信你能够成功,你才会获得成功。’(孙中山语)老师我坚信,这部作品一旦问世,定会是祖国文苑宝库里一颗璀灿的艺术明珠!”
“别别、别说了老师!学生我我、心里难难……难受哇!惭惭、惭愧呀!”
接着,王老师又帮他,把那一本本稿纸,小心翼翼地装书包里,然后,爱怜不舍地:“我带回去,给你仔细地好好看看,啊。不过,老师的水平,可可、可有限哪!”
“拜拜、拜托您老啦!”他再一次拥抱王老师,再一次洒下了激动的泪花。
小男孩站在一旁,似乎被这一切看呆了!
他把在小树林里捡来的两三张稿纸,往姚文骏手里一递,天真地说:“叔叔,叔叔,不要哭嘞!爷爷说,写文章,是不相信眼泪的!”
“哦哦,”姚文骏一拭眼角,破涕为笑地轻轻亲吻了他一下:“我不哭。谢谢、谢谢您啦!”
王寿臣老师慈爱地笑了。
世人有诗曰:
人生本是一个圆,任何切线皆有点。
只要韧长切下去,不惮腾飞不过关!
这正是:
历史本为人作弄,石船哪能供人游?
周天日夜转银汉,矞云一染太白休。
第九回 姚文骏奢谈明灯明 赵匡骏力破谜中谜
却说姚文骏在瀛台山后的石船上盼友无望,万念俱焚。一气之下,竟要把《无畏在岐路》的第一卷手稿抛祭大海,幸亏被王寿臣老师邂逅相遇得救。归来后,在王老师的指点和斧正下,书很快就修改后问世了。
“当这部书出版后,我兴致勃勃地捧着样书去呈与王老师看,”姚文骏无限感慨地回忆说,“谁知,他老人家,竟、竟像报晓的启明星一样,静悄悄地隐入朝霞之中了!”
赵匡骏说:“怎么,他,他老人家没见到这本书?”
“走嘞。由于疾病缠身和积劳过度,他老人家过早地,唉,去见马克思了!”
“怎么讲?”
“你想一想,他老人家走时还不到古稀之年哪!若不是当年那一次次运动,他老人家能这么快就……”
“唉唉!可也是。十年‘文革’,整整害了我们两代人哪!“
两人又谈叙了一阵之后,姚文骏激情之余,忽然觉得有些于心不安起来。他想:做为上下级关系,两人理应以官职相称,还按学生时代的“老黄历”称兄道弟的,叫人觉得太那个了!不明真相的人知道了,甚至还会有巴结和拍马之嫌,这样的角色他才不会饰演的。因此,不无歉疚地笑道:“诶,我有个要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要求,你说。”
“第一,既然您已调到我们公司当一把手,咱俩从今日起,还是以上下级相称为好。不要再……嘿嘿,那个啦!第二嘛,这层‘窗户纸’还是不要捅破为好,免得影响您……”
赵匡骏坦然地笑笑:“好,第一条我接受;第二条无所谓。”
稍一沉默,姚文骏下意识地又说:“赵经理,这里,我想请教您两个问题。”
“哦,那两个问题?”
“其一,在改革经济大潮蓬勃发展的今天,下级如何有效地弹劾上级?因弹劾而遭了打击和报复咋办?其二,一个国有企业被搞垮了,应不应当追究其主要领导的刑事责任?其领导还能易地做官吗?”
“呵呵,不瞒你说,这可是两个不好回答的大问题呀!”
姚文骏眉宇间微微蹙了下,意味深长地回忆说:“那,您还记得三十多年前,在东升街小学时,王寿臣老师带领我们最后一次在大海里游泳的那情形吗?”
赵匡骏一点头:“记得记得。”
“王老师在游泳前说的那番语重心长的话,您还清楚地记得吗?”
“这个么,具体内容记不大清了!大体意思好像是说,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们,把中国的复辟寄托在我们党的第三代第四代人身上……”
“可我今天,每每回忆起来,总觉得那不是一次平常的游泳比赛,而是王老师在领导我们,在脚踏实地的检验一次跋涉人生长途的真正考验!从大范围上讲,可以说,又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和一个政党,曲折斗争历程的一个缩影!”
“哦哦,还蕴含了那么大的哲理!”
“最近,我拜访了一个很有个性的老作家时,听了他四句八字的真言后,久久在脑海里回旋不去。”
“哦?那四句八字?”
“叫做‘贫困不是社会主义,愚昧不是社会主义,腐败不是社会主义,专治不是社会主义。’我想,讨厌和反对这四句话的人,大概不会是少数,特别是因改革而成了亿万富豪的新贵与土豪们!这其中也包裹官二代、富二代和星二代!他们总会蛮不讲理地来反驳这四句话。这四句话听起来有点刺耳,特别是末了两句!但它总结了八十多年的经验教训。某大国和它控制下的‘兄弟’们,不是垮于这些原因吗?难道是戈某一人能把这么多国家的命运一下子全部葬送掉的吗?其实是他们都早已到了临界崩溃的‘多米骨牌’效应!光找戈某一人算帐,那是根本不想取得任何教训的王顾左右而言它的办法,只会是越总结越糟糕!
“放眼世界,纵观历史,贯彻上述四个错误最彻底的,莫过于欧洲那盏被称谓伟大的社会主义‘明灯’了。这盏‘明灯’是怎么灭的呢?西方报纸和电台并没有特别号召它的人民起来造反,也未听说有什么外国间谍钻到它们那里去发动暴乱,而且,在那里,继承那个‘明灯’世界里的最明最明的‘老明灯’的,也是多年精心扶植起来的一盏‘小明灯’……看来,是那块土地上自发地产生了一股神秘强大的风暴,把这耀眼的‘明灯’吹灭了。那里如果真有什么‘明灯’的话,那盏‘明灯’大概有几十公里高,以至于它下面的土地反倒看不到光明——皆是“灯下黑”了!你说是不是赵经理?”
“的确是如此!”赵匡骏说:“根本问题是他那个劳动党变质了,不为民众而劳动了,光知去搞贪腐了!”
“一点儿也不假!”姚文骏下意识地:“中国有句老话,叫‘国家兴旺,匹夫有责!’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小小老百姓,起码要有个忧国意识,作为一个基层领导者,起码还要有个忧民意识!现在,我看还应该再加一个: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起码还要有一个忧党意识!一个国家变没变色,一个执政党变没变质,关键的关键,是要看它执政党的主要领导人的!据传,蒋介石当年曾说过:“我若反腐,会失去政权;我若不反腐,会失去江山。故尔他从不反腐,所以他嘛……”
“就丢了江山!”
“可他跑台湾后,好像还反醒过来——时刻想反攻大陆,夺回江山来!岂不一切都晚三秋啦!”
这一番非同寻常的高谈阔论,直说得赵匡骏频频点头,连连称是。
品尝着伙伴泡的馨香的“铁观音”茶水,促膝谈笑间,赵匡骏已留神到,这是一间相当简朴的宿舍。八九平方米,一人住还算可以,只是除去一张单人床和一摞摞的书籍、手稿,再也没啥可言了。窗台上,那只生了锈的小闹钟在一台老掉牙的“卫星”牌收音机上发出节奏单调而明快的滴答声,仿佛表明生命和时间在这儿赛跑得是多么疾驰!墙壁没抹明灰,旮旯里结着蜘蛛网;墙上那张“开发区规划图”,和用墨笔书写的李商隐“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的诗句,遒劲而奔放,很是引人瞩目。而对面墙壁上,那张郑板桥书体的“难得糊涂”四个大字,又给整个屋子的意蕴添上画龙点睛的一笔。大概是为防泥沙吧,天篷还是用塑料布扯罩的。几只苍蝇的悠悠盘旋,与屋外那阵阵的蝉鸣雀叫,青蛙的鼓噪,不约而同地组成了大自然的浩歌三重奏。这与他那华丽的住宅和优雅的办公楼,真有不可同日而语。他简直不感相信,在这样的环境下,伙伴是如何去用他那支锐利的笔,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地去耕耘、去砺练自己的。
“啪”——赵匡骏拍了下脚脖子,抬手一看,一只花腿的黑蚊子被打死了。说:“条件,是艰苦些。‘相比纷纷扰扰地追逐成功,宁静谦逊的生活更让人快乐啊!’(爱因斯坦语)”
“诶——我就喜欢这样,天高皇帝远,权势少干扰。”
“您……来这儿工作几年了?”
“哦,八八年,华丰那个大项目一开工我就来了。”
“现在,这儿食堂有几个人在做饭?”
“三个!”
“能忙得下来?”
“还可以!”
“没事务长吗?”
“他……咱不谈工作!”姚文骏喝了口茶,又颇为自信地:“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
“您,这是在……自我解嘲吧?”
“非也!”继而他又幽默地:“岂不知,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之三种境界!”
“哦?哪三种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回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你呀二弟,咋能……去那么体验!”
“雕虫小技,偷来一用,让你见笑了。”
据说,人的面相和性格,除了先天的生成外,随着岁月的推移、年岁的增长和心境的改变而改变的。赵匡骏含笑着没有再接腔。心说:他确实是变了,云里雾里地穿过时空,似乎成了超尘拔俗的人了。不论从形体上还是气质上,与当年在省劳模代表大会上所见到的完全不同了。他那发胖的似乎有点臃肿的身躯,表明他的工作性质和活动的圈子少了;他那机敏、猜疑而丰润的方脸盘上,童年时代就已镌刻下的三道纹痕,如今更深更密更显苍老了;还有那几乎谢了顶的秃脑壳,……可赵匡骏怎么也觉察不出,他“脑神经”会犯有什么问题。原起,小方所讲的那段“怪事”,难道会是真的吗?这,到底是怎么会事呢?
他急于要解开这个关系到一个人的声誉和命运的“谜中谜”。但又不能“打破砂锅——纹(问)到底”地直来直去。故尔借题发挥的唉叹了声,说道:
“唉,人说,伍子胥过文昭关,一宿愁白了头发。可老同学您……头发咋也掉光了呀?”
“命里八尺,难求一丈!”他眉头一蹙,不无怅惋地:“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就是这样在一个愚人的身上演奏的,余又奈之何?嘿嘿。”
如同在自导自演一场悲喜剧,刚演绎到了“戏眼”,姚文骏却喟然一声长叹,转了话头:“自从一九八四年秋,我‘跳槽’到市建一处工作以来,不知怎么,成天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像被魔鬼附体一样,一会儿在梦幻中四处游荡,一会儿在生活的漩涡中拼命地搏击,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睖眼一晃,竟稀里糊涂耗去了七八年黄金时代的生命!”
赵匡骏知他在故意绕圈子,不愿谈及那段伤心的历史。但“谜底”既已破解到这个层面上,他岂肯轻易放过!
于是,他直奔主题:“二弟呀,还是说说你们保卫科的史仁超科长吧!我的司机方文军说,有一次他看见,他指派人,把你绑架到车上,那是干啥去了呢?”
世人有诗曰:
古有隆中对三分,今有厨谈忧党心。
莫视痴人在说梦,刮骨疗毒方祛根!
第十回 耻盛世饮恨屈辱史 寤噩梦迷蒙失落感
却说姚文骏被赵经理一句“单刀直入”地问话,突然间问愣了!眨巴了几
下眼儿,半天没理过神来。
他一转身,两眼忽然望起了窗外,注视着树上和草地上,一只只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鸟儿,嘴皮疑是被贴了封条似地一声不吭。渐渐地,渐渐地两眼噙着晶莹的泪珠,不由得用手指拭了拭,仍然纠结得不想说什么。他似乎觉得,对自己来说,那好像是一场无可名状的噩梦!对我们这个大力改革的盛世,和以开放而倡导文明的社会来说,那更是一种潜在的悲哀!但,他却忽然想起了一位伟人说的话:“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磨砺,才能练就创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唱。终有一天,你的负担将变成礼物,你受的苦将照亮你的路!(泰戈尓语)
“二弟啊,有什么伤心的事儿,说说也无妨嘛!”赵匡骏说,“涉及到有关的人和事儿,我会正确对待和处理的。谁触及到了刑法也好,党纪国法也好,由谁担待,这你甭担心!啊。”
姚文骏向窗外擤了把鼻涕,反而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当然不怕打击报复!更不怕什么给‘小鞋’穿!其实,脚上的‘小鞋’早已穿破了!‘我唯一的担心是,我们明天的生活能否配得上今天所承受的苦难’!”(陀思妥耶夫斯基语)。
“明天?明天会幸福的。奋斗,就孕育着幸福!苦难,更能孕育着幸福嘛!”
是的,苦难是产生文学的一大本源,对于一个合格的草荄作家而言,越是经历或目睹重大的苦难,他对人性的反思就越深刻,越是能写出深沉感人的文字。所以,人类历史总是出现所谓“家国不幸诗人幸”“家国不幸文人幸”——如果没有安史之乱的大唐沉沦,压根不会有杜甫的“三吏”“三别”;如果没有俄罗斯19世纪艰难困顿的改革历程,俄罗斯文坛可能不会升起以列夫.托尔斯泰为首的璀璨的作家星系;如果没有拉美那百转千回,布满血泪的发展之路,加西亚.马尔克斯不会去写他的《百年孤独》。
“我还担心的是你!刚走马上任,与下一步的工作开展,和上下级人员的协调……”
“我就更不在乎了!上面调我来市建,就是要整顿房地产市场的混乱局面!他‘关系网’也好,‘一条龙’也罢,我还正愁抓不着‘网绠’、揪不着‘龙尾巴’,抽不出‘龙筋’呢!”
姚文骏忽然平静地反问:“那么,站在你的角度上,根据你以往的经验和领导方法,猜猜他绑我会干啥呢?会以何种手段对付个手无寸铁的老炊事员呢?”
“关紧闭室!逼你就范,低头认罪!”
“不对!”
“再不,承认违忤和诽谤领导罪,强迫写份检查!”
“嘿嘿,那更不沾边了!那是文化大革命那阵子,造反派对付走资派和‘黑五类’的办法。如今时代变了,治服人的手段也在变!“
“这就怪了,你一未违法乱纪,二未贪污腐化,三未坑骗拐带什么人,它会怎么变?”
“他知道我这个人是‘咬定青山不放松’——认死理的人!才来时,叶公就说我,‘到时恐怕也不好对付’!关紧闭室,那不等于搬起石头砸他自己的脚吗!”
“再不,干脆开除你的党职和公职,打发回家!”
“哎嗨,你仅仅说对了一半!党票他可以挟去,公职开除,他得说个理听听!他缺理,他敢说吗?他最怕我往上走,把事儿闹大!”
“哦,对了,你不是患有慢性病吗?送你上医院,继续给你治病,既体现了党和组织对你的关怀,又束缚了你的手脚,磨损了你身心的棱角,等慢慢把病扎痼好了,再叫你上班。”
“喔噫我的老伙伴,我的好大哥,你终于猜对了!不过,送医院给我扎痼病不假,送的却不是正规的正常人去的医院!”
“那是什么医院?”
“离滨海数百里外的XX精神病医院!”
“啊——!这太卑鄙了!也太恶毒了!这哪是我们共产党人的王法!”
“欸——如今,就兴这种治服人的王法!不信,你有工夫上那儿去访听访听!看看有多少被诬陷为‘扰乱社会治安,破坏安定团结’呀,‘敲诈政府诽谤领导罪’呀的刁民,以治病的名义被关押在那儿?而真正得了精神病的人,在那儿医治的又有多少?那些天天叫喊上访呀,告状呀,告来告去,有多少告到那儿去了?……‘领导欢迎你上访告状——民众有权下级向上级反应问题’嘛!不过,先来给你‘洗洗脑子’ 治治病再说!凡是免费医疗嘛!……没病?谁敢说你没病?没大病还有小病,没脑病还有精神病来!什么精神病?抗上,诽谤领导,敲诈和反对政府,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就是想颠覆国家政权!精神就有病!……还敢说你没病?没病你大喊大叫什么?你瞎蹦达什么?凡是送我们医院来的,精神上都有病!我们白衣天使是履行职责,救死扶伤!对不起,老同志,你不听话不老实,就得把你绑起来!——吃药、打针、过电!对付精神病人该用的方法,在那里一样也免不了!”
说到这儿,姚文骏忽而转口说:“赵总,你还记得在中学时,咱们看过的小说《红岩》里的白公馆、渣滓洞里,美蒋特务对付政治犯所使用的酷刑吗?”
“嗯,模糊记得些。”
“在那所医院里,对付精神病人和对待政治犯没多大区别!除了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和‘披麻戴孝’之外,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要不,从那里出来的人,经过一番洗脑和脱胎换骨的扎痼以后,舌头根子再硬,也鼓噪不起来了。”
“唉!披着共产党的外衣,打着人们公仆旗号的一些基层领导干部,竟能把国民党对付共产党政治犯的手段,拿来用以治服我们的人民群众,如此发展下去,我们的执政党,危如累卵哪!”
“说句心里话,赵总,我一开始被四五个人绑上床,还真以为自己是患了精神病的人嘞!从而走了一般精神病人走的老路!乱踢乱蹦,大喊大叫不说,还把一大口药喷得人家白衣天使满脸都是!还觉得不开心,心里说,对待那帮被收买好的帮凶们,就是不能客气了!……结果被连打带翘,一碗药还是被灌下肚——迷迷糊糊,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天晕地转地醒过来后,还心思自己躺在太平间里,这辈子算完了!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语。像梦魇一样,憋闷得快要窒息!
“亏得同屋一个上访被抓来的老农,他直规劝我:‘别哭别闹了老师傅,你越这么闹腾越坏!不如老老实实听大夫的,他叫咋么的就咋么的,等过了这一关后,大夫见你没啥病,放松了警惕,再想办法,慢慢脱身吧!’……唉,那个好心的老农,还是因为村长霸占他祖上撇下的宅基地,上告到了县政府,被人五花大绑地送来的。后来,他还传口信予他儿子,把我爱人从乡下都叫来了……”
“唉唉,最终,那所医院给你确诊为啥病?”
“叫什么‘理念偏执精神障碍症!’”
“咳,这是什么逻辑呀?真是现今的大夫,也会欲加之症,何患无词了!”
“这还是轻的了!重的干脆甭想出来,死也得死里头!”
“那你后来是怎么出来的?”
门一开,驾驶员方文军探进来头来说:“赵总,时间不早了。外面来了辆劳斯莱斯,有几个人像似来找……”
一语未完,走进屋来四五个衣冠楚楚的陌生人。为首的一个,气宇轩昂,光彩照人。乍看,穿戴风雅,颇像一个影视大腕,一颦一笑,一投一足,无不折射着摄人魂魄的魅力。细一端量,那神韵里却微微散发着某种政治家的灵敏,思想家的活脱和革命家的干练。一进门,两只顾盼如流星的眸子一亮,高声叫道:
“喔唷!两位老同学,都相聚在这儿呀!”
赵姚二人不由得一惊愣,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啊呀,权玉骏!”
随之,三双大手交叉式地握在一起,摇晃着,端祥着,激情着,欢笑着,久久未能松开。直把身边的人看呆了!一个随行记者马上启动照相机快门,“嚓嚓嚓”——照下了这令人难忘的一瞬间!
的确,谁也没有料想到,这在孩童时代就驰骋在一起的“三匹骏马”,历经了二十八年的风风雨雨之后,没有在滨海市瀛台山后那座石船上重聚,却在改革开放激流涌进的今天,在经济技术开发区的简陋工人宿舍里邂逅相会了。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巧合和上帝的着意安排。此刻,虽说是人生旅途上短暂的一瞬间,虽说三人的身份、地位和思想道德修养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但友谊的纽带,仿佛又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和凝聚力,从而使那生命的长青树,又将焕发出怎样的生机和活力啊!
“老同学,首先带给你个最好的喜讯!”权玉骏说:“大作《无畏在岐路》第二卷,省文艺出版社同意出版了!”他指指身边一个戴着墨边眼镜的老学者:“呶,这是省文艺出版社的副总编李涛同志;这就是我的老同学姚文骏!”
“啊,姚师傅,您好!”李涛与之一握手,说:“我是与权局长来滨海开研讨会,一道来与你商榷一下,如何修改作品的有关章节的。”
“啊,谢谢!谢谢!”姚文骏几乎是噙着泪花激动地:“太感谢了!麻烦您李老师了!”
“咱们都是搞文字工作的,说不上麻烦。”
”老同学也不必客气。”权玉骏说:“抱歉的是,前年春天我上北京开会时,你那部书的手稿,被我那二小子给偷去了,与他们同学传阅个遍!后来你猜怎么着?竟传到出版社一个同志的手里了!唉唉,叫老同学你久盼喽!”
“正说明这部书深刻的社会价值呀!”李涛道。
姚文骏与赵匡骏一对视目光,喜出望外地笑了。
有位伟人说,朋友或是情人,能走过三个月的已不容易,能坚持六个月的值得珍惜,能相守一年的堪称奇迹,能熬过两年的才叫知己,超过三年的值得记忆,五年后还在的,应该请进生命里。十年后依然在的,那就不是朋友了,已经是亲人,是生命的一部分了(莫言语)!这仨当年发誓要做“桃园兄弟”的人,此时此刻,谁是真正的亲人?谁应该请进生命里?谁又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呢?
笑声过后,姚文骏轻轻拭了下眼角,心说:“我已经挣扎到了对岸,你们才抛过来救生圈。”(萧伯纳语)暗忖:瞧人家说的多得体、多好听!豁达大度,天衣无缝,真不愧为当局长的!局外人可真是挑不出鼻子挑不出眼!鄙人是摇笔杆子的,虽没“扛捋犑上西天——耕过大地,”好赖还苦心研究了二十多年的“人”!细细玩味,这漂亮的言辞后面,似乎还有“潜台词”没有露出来,这就是时间差、逻辑差和情理差。试问: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鄙人朝盼夜盼,一连写了五六封信催问,你为甚只字不提?还有,你那二小子早出国留洋去了,如何有“传阅”之说?然而,这毕竟是不幸中之万幸!鄙人应感激涕零谢主隆恩才是!
王寿臣老师若在天有灵,一定会说:瞧,“三匹骏马”终于腾飞了!姚文骏同学,你也不简单哪!若当初那些手稿都抛祭大海了,还会有今天吗?
猝然,姚文骏脑里“嗡”然一声巨响,像打了道雷鸣电闪,眼前变得五光十色和天摇地动起来!疑是有一千只苍蝇在飞舞,一万个珠子在闪动,一百只蚧蝼和麻雀在吵闹……身子趔趔趄趄就要倒。赵匡骏抢先一步,与权玉骏两人连忙把其搀扶住,扶到了床上……
满屋的人,不无错愕了!
片刻,姚文骏渐渐像似清醒了些。痉挛着嘴唇,闪动着迷惘而疑惑的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握着赵匡骏的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哎别别,你先别起来,好好休息休息!”
“赵、赵经理,我我……我这是在做梦吧?”
“你太疲倦了!好好休息一下吧,啊。”
“日照南窗下,这才十点多钟啊老同学,咋会是做梦哩!”
“是呀二弟,噩梦醒来可是早晨!”
赵匡骏说罢,用眼瞥了下权玉骏,却无意之中与对方那股复杂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分明是在告诫他:咱们可都是党的各级领导者,做为一名老党员,再把昔日那称兄道弟的哥们义气搬到党内,是多么的……
但,赵匡骏却不以为然。
抚今追昔,他心里也不免暗忖:老同学的确是很了不起!的确是与十多年前相比大不一样了,变的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记忆中的思维了。有些被历史尘封的问题,他似乎不得不重新回顾和理顺一下残留在大脑里的信息系数。
他这个老同学自幼以脑瓜灵,心眼活,精于世故和善于应变而讨人喜爱的。再加上那“貌比潘安”的迷人仪表,走哪儿也可以纵横捭阖,所向披靡的。不过,有几件事在脑海里叫他记忆犹新,迄今抹也抹不掉。一个是同学们都舍不得王寿臣老师走,他却说,“臭右派,有啥好哭的”;其次是,他们伙伴仨一前一后游泳比赛,伙伴喊救命时,他却没影了!待王老师等同学救上伙伴后,他才去了;再次是他到“委托行”卖张校长的手表和买书的事儿,是他当时出的“点子”以报复张校长。可就他们仨知道的事儿,蓝韵老师为啥会知道,并撤了他的大队长而换上他呢?还有,他在“假洋鬼子”贾校长面前领奖状的镜头,他们伙伴仨是事先统一口径不要的。当然,作为学生时代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今天是不应再去提系的。但他残留在脑里不理顺它,总觉得心底闷得慌,不舒服。或许,伙伴那小说家的“解剖刀”早把它剖析于长篇著作里了;或许那《无畏在岐路》的第二卷里就有他的细节和影子,故尔险些“命丧九泉”吧?然而,为何后来那部书又“起死回生”了呢?他的“从天而降”,是历史的必然,还是生活的偶然?
他还猜不透这其中的“奥妙”!
姚文骏微微一摇头,勉强坐起来,坐在床头。一边用手捋着头顶上那稀疏的茸茸发梢,一边又自言自语地嗫嚅:“是、是谁把我从噩梦中拽、拽回来哩?”
赵匡骏:“是你自己!”
他觉得伙伴似乎神经过敏地在作戏——抑或构思小说的什么迷茫情节。可不知为何,自己竟也情不自禁地进入了“角色”;用手绢拭了拭发涩的鼻翼,又说:
“是你自己战胜了自己,战胜了邪恶!拤住了命运的咽喉,以不屈不挠的精神和毅力,找到了生存的空间!”
权玉骏眨眨眼,似乎也动了真情:“是的是的!要不是十年动乱耽误了时间,要不是人为的磨难,像老同学这把年纪,怕早已是驰骋文坛的一员宿将了哩!”
李涛说:“大器晚成者,古今中外也不乏其人哪!”
“不不,文学越老,价值越高!”权玉骏说,“书出版后,老同学还要参加一系列有关活动和座谈会,省作协还准备吸收你——”
“咦,那可不行!”赵匡骏随跟说,“文骏同志是我们公司的人,宣传处正缺一个空位还需他去填补呢!”
“那么,老同学的意思呢?”
这正是:
天意怜蚕初破茧,故人双双来求贤。
早谉按图能索骥,何必化蝶彩云间!
附:山东省作协副主席王秀梅阅小说《庖人魂》(2016年版本)的一封信。
周老先生您好!
非常非常抱歉,一直特别忙,加之您发来的作品是长篇,所以还没读就先生怯意,因此几度打开文档又退出了。所以拖到现在才给您回信,不礼貌之处还请见谅!
读了大作,说实话,我很吃惊。作品叙述的老道、想法上的先锋,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跟上次见到的您本人差别很大。这正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吧。特别是您使用章回体做《庖人魂》的章节题目,又有向传统致敬的诚恳。文本本身极具先锋意识,章节题目及所要表达的东西又贴近传统,并且,这种章回体很见功力。总的来说,读完大作我感到很畅快,毫无疑问是佳作。
我就不再详细多说了,因我也才疏学浅,咱们只是互相交流和学习。祝您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春好!
王秀梅
201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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