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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阿Q的子孙》(20万字 最具影视改编价值)
时间:2025-01-23     发布:振业     阅读:535
阿Q的子孙(第五至第十八章)
第五章 红日头那派 
在社会上山头林立,武斗成风,五花八门的造反组织几夜之间纷纷揭竿而起的那个动荡年月,无论是造反的还是保守的,人人都想入个组织——来维持和增强自己政治生命的活力和光辉。有本事的,能蹦能跳能说会道的,自己拉队伍抗大旗立山头;没本事没张逞的,“海蜇过河随大流”——跟着瞎呼隆。赵彪子也想参加个群众组织,可全厂五六个群众组织,却没一个爱要他的。他不知怎么在钱贵的撺掇下,用一迭饭票跟人换来个“独立大队”的红袖标,往胳膊上一系,也趾高气扬地跟着招摇过市。下班后,骑着车子展展扬扬,与杨士奇和钱贵三个人,没事儿上街去瞅光景,看热闹。
在反修大街上,只见四处墙壁上,除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就是武斗后四处散落的碎砖头瓦砾。不时地,还有一帮帮红卫兵和造反派游行队伍,开着大卡车,打着标语和红旗,押解着几个“走资派”,往“造反大楼”的方向哄然而去。
他们早就听说,“造反大楼”是群众自发的全市所有造反组织的总指挥部。
他们仨看着看着,不由得心惊肉跳得不知什么功夫有砖头瓦块落自己头上。便在钱贵的带领下,尾随着四散的人群,熙熙攘攘地来到了警备区。因为日前他们听说过,那里有某大专院校的红卫兵学生因市革委主任(兼警备区政委)拒绝答复什么大不了问题,已经“绝食”三天了!
随着阵阵悲壮的《国际歌》声的传来,警备区大门内外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在一进门不大的空地上,隐隐可见飘扬的红旗下,席地而坐着一群红卫兵学生,没人指挥,却无休止地在一遍遍的歌唱。那场面,那气派,叫人听了好不激昂。赵彪子看着看着,感动之余,突然钻人孔里不见了。钱杨二人吓慌了,撒摸着两眼,在拥塞不堪的人堆里找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儿。正茫无所措之际,忽见赵彪子跑过来说:
“有有、有吃的!有吃的!”
钱贵怕人听见,把他拉到一边,悄声地:“吃啥?”
“东东、东西!”
“在哪儿?”
“厠厕、厕所!”
“啊?真格的?”
“撒谎这这、这个。”他一伸拉小拇指。
杨疙瘩听他如此说,既不大相信,又颇觉可笑。也装着去厕所解手。果真见两个学生红袖标一撸一装,蹲在那儿,嘴里不停地在嚼什么东西。再细一看,厕所里还有不少的鸡蛋皮。回来悄声对钱贵说:
“嘿,这‘秘密’还真的叫彪子发现了。”
钱贵听说真有那会事,笑道:“近他妈,这不是彪子吃东西上厕所吗?”(赵彪子吃东西——上厕所)
“可不。再说他妈,拉着屎吃鸡子——两头也不对味儿!”
料不知,两个人嘀嘀咕咕的对话,被一旁不明真相看眼的人听见了,一传扬,两个领头的大专学生逼过来不由分说,三拳两脚一吓唬,“恁俩是不急着放血嘞?!滚——”皆被驱除大门外。
第二天,不知是何人用大字报的形式,当场揭穿了那帮大专院校红卫兵学生的这一“绝食”阴谋。随之,那帮红卫兵造反派向市革委主任的“绝食”无果而终,不欢而散。而那帮红卫兵学生的带头人,据说,就是后来被支左的解放军抓起来,拘留了半个月后又被放了出来,然后下放到铸造机械厂“劳动改造”的“赵太爷”。
又有一次,赵彪子与杨士奇在反帝大街瞅光景,只见浩浩荡荡的工农兵游行队伍,打着一杆杆红旗,举着一面面横幅标语牌,簇拥着一辆披红挂彩的大汽车,车上由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和工人民兵在四面守护着一个被红布包裹的大玻璃罩子,大玻璃罩子上,又放置了个方方正正的小玻璃罩子,小玻璃罩子里放置了个黄灿灿的椭圆形的东西,像似一个大金蛋,又像似一个极为宝贵的凤凰蛋!阵阵的“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那个玻璃罩子里的“大金蛋”到底是个啥玩艺儿呢?大标语牌上的字一闪而过,赵彪子大字识不几个,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只听身边围观的人在议论。
“听说那是某个热带国家的使者,为了感谢中国人民支持他们抗击美国佬的侵略,特为进贡给毛主席的!”
“哦,是吗!”
“毛主席他老人家舍不得吃,又特为馈赠给全国各地的工人阶级!”
“啊呀!那得多少个呀!”
“听说队伍游完行之后,咱们工人阶级代表的代表,才有幸分享它。”
“无怪乎呀!可就这么一个!每个人能尝上一口就不错了!”
“据俺头说,在热带国家,一年三百六十日,只有天天在红太阳光芒四射的照耀下,才能成熟不几个呢!由于稀少,比孙悟空到西天取经吃的人参果还珍贵呢!吃了它,不仅能修身养性,净化心灵,还能忠心耿耿,长命百岁呢!”
“嗬!还这么神奇呀!”
“熊你是这个!”
赵彪子听了人们的议论,心情一亢奋,傻愣愣地简直看呆了!自言自语:“要要,那年那月,咱咱、咱要能尝上一口,该该、该多好哇!”
杨疙瘩说:“你梦想吧!”(赵彪子瞅金蛋——梦想)
直到游行的队伍走完,街上的行人稀少,路灯初放了,他们俩才依恋不舍地想到回去。
可刚骑上车子走不多远,就被路旁四五个戴红袖标的造反派叫住了:“哎,下来!”
杨士奇瞥了眼,吓得头也不回地飞快跑了。
赵彪子却被人拖下了车,傻愣愣地:“恁恁,奏啥?”
“你是哪一派的?”
日前,他听人说市里“两大派”群众组织明争暗斗得厉害!又听人说,“125派”是一小撮社会渣滓,纠集一帮不明真相的大专院校的学生,偷偷夺的市委和市政府的大权;“212派”是解放军联合广大左派组织夺的市委和市政府的大权。他们厂里最大的“红旗”造反派组织还曾写大字报表示拥护呢!因此便吞吞吐吐地说:
“嗯嗯……212!212!”
“什么?打!打死这个黑老保!”
“哎呀哎呀,好好、好爷爷,好爷爷,别打!别打!听听、听俺说……”
“什么?快说!”
“俺俺……昨昨、昨天是是212,今儿杀杀、杀回马枪了,是、是125!”
“原来如此!好,革命不分早晚!滚吧!”屁股被踢了脚。
事后钱贵说:“你呀,彪子,今是212,明是125,你他娘到底是哪一派?”
他说:“红红、红日头那派!”(赵彪子造反——红日头那派)

第四章	优胜进化论 
“赵彪子,别他娘成天往黑旮旯干了,吃饭了!”“是,张彪子!”“赵彪子,别他娘要钱不要命了,好下班了!”“是,王彪子!”
对于同事,对于熟悉他的人,他惯于以礼相称。并猎涉到全厂的每一个车间,每一个科室,和每一个角落。于是,在全厂上上下下,在人们很平常的工作和生活中,多了他这么个叫人闻而生厌、见而开心的角色。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小,是官还是兵,在你的印象里,他有时是一个“怪魔”,有时又是一个会说话会劳动的“牲畜”,是谁都可以随意尝试的“开心果”。
“再不听话,就叫赵彪子抓去,挣把挣把把你吃了!”
“对,谁再哭叫不听话,就把他送给赵彪子!”
幼儿园的阿姨们这一良方还真管用!到时候孩子们一听“赵彪子”三个字,个个都老老实实地不敢再哭叫了。
可甭阿姨们恫吓,一有空儿,他还会自动跑幼儿园来逗引孩子:“嗨嗨,叫大大!叫大大!”“嘿嘿,喊毛主席万岁!喊毛主席万岁!”
但在阿姨们一迭声地吆喝下:“赵彪子来了!赵彪子来了!”
孩子们如同听到防空警笛似地纷纷跑回屋里趴起来;小不点的落在后头,吓哭了。而他刚要去抱,去哄数孩子,却马上招徕一顿驱赶臭骂:
“你这个不得好死的死彪子,再吃饱撑的,少上这来放毒,来吓唬孩子!”
他一不气馁,二不还口,头一歪扭,却咧着大嘴,呆头呆脑地笑着走开了。
拐过墙角,瞅瞅近旁没人,裤带一结,朝着墙旮旯“哗——”大大方方地潇洒了一回。然后裤子一提,脖子一仰,说道:“哈哈,又、又中毒了!”似乎心里很惬意,也很满足。
“近他娘,人敬权势狗尿槐树!你赵彪子专门哧墙跟,是不该罚款了!”
这一回,偏巧被同车间的钱贵逮着了。
他头一恹恹:“唔唔,俺憋不住了。”
“少他娘耍彪!叫我一声,方饶你!”
他知道逃是逃不掉了,叫厂领导知道了非扣他奖金不可!这钱贵又是专爱打小报告沾小便宜的人!他不知领教多少次了。
“爹、爹、好爹爹!”
对方满意而笑了。
恰巧,开铲车的杨疙瘩打此路过,车一刹,跳下来,过来一拧其耳朵,吹胡子瞪眼地说:“好哇赵彪子,赶明儿市卫生检查团就进厂,你今天就随地小便,是不活得不耐烦了?……你跟我叫什么?”
赵彪子吓得一激凌!见对方张牙舞爪那架式,忙点头道:“爷爷、叫爷爷还不行吗!”
后者一拍巴掌,开怀大笑了。前者却嘴一扯歪,不算事了!一拧赵彪子的另一只耳朵:“俺近恁糊涂奶奶来赵彪子!你到底跟老子叫什么?老实说!”
“爷爷,都叫爷爷,还还、还不行吗!”
于是,戏闹者皆大欢喜了,化干戈为玉白——钱贵赏他一支“大前门”。他烟一抽,摸摸自己的两只耳朵火辣辣的还没掉,觉得挺惬意,也挺满足——似乎比他的先祖往墙上撞几个响头舒服得多了!可现在的人,挺天造反造的,都越来越不像话了!不论男女老小,是官还是兵,都喜欢听好话、笑话和赞美的话,真真叫人不可思议!细想一下,当官的还喜欢听大话、假话和吹捧的话;而一般小傻呢,却专爱听夸张的话,沾便宜的话,却没人喜欢听真话、实话和心里话。挺天大小会叫喊,这个忠哪个忠的,啥“忠于革命忠于党,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细想起来,这算啥“三忠于”?如此发展下去,那才叫不顽固不化!变质变色和变修来!
再说了,叫一声爹爹爷爷,也并俺非心里话呀!俺少不了啥也多不了啥,归根结底该是啥还是啥。要是论资排辈的话,说不定当爹爹爷爷的,要提前去“202”(火化场)爬烟筒来!更何况,轧伙计这个景,都是恁好、俺好、他也好。和和气气,岂不是对发展大好形势的一份贡献?
再说了,他叫一声爹或叫一声爷给一支烟,也相算!要是叫二十声给一盒烟,他敢保情愿。可惜,戏闹者是不会赏那么大脸的。
这日,赵彪子因刷厠所下班晚了。等来餐厅排队买饭,食堂却关门没人了。他茫无所措地摸摸兜里,前几天才从梁会计那里买来的一叠饭票,竟一张也没了,是借给谁了还是丢了,他也记不清了。正饥肠辘辘,急得团团转的当儿,忽然看见餐厅的一角,有三个人一边在吃饭,一边正朝着他嬉笑。
“赵彪子,你他妈跑哪去了才来吃饭?”钱贵说。
“彪子!没菜票了是不是?”杨疙瘩说,“叫我一声爹,我给你两毛钱——上街去买了吃!”
他欣喜地走过来,刚想叫,钱贵却说:“你再叫我一声爷,我给你三毛钱!”
“你他娘少沾我便宜!叫我爷给四毛钱!”
“我再加三毛,共给你六毛钱!”
于是俩人一来一往,互不相让地“杠”起来。闹得赵彪子蒙头转向地,反而不知咋么叫好了。
“近他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赵彪子,这还不好说,你给他俩各叫一声!叫他们快给你钱!”李晟催促道。
钱贵一泄气:“你这么样啊,我还一分不给了!”
“谁跟他平辈来!我更不给了!”杨疙瘩也说。
李晟斥责道:“恁俩争论了半天,到底是个嘴还是个腚?啊!腰里没钱,还装那个有钱的二大爷,熊人赵彪子是不是?母狗洒尿——点化拾大粪的啊!”
钱杨二人被呛得哑口无言。
“他俩没钱我有钱!”李晟从兜里掏取一张伍元钱的大票,当众一抖喽,“赵彪子,他俩熊你,我不熊你!大爷我有的是钱!今天,你也不用叫我啥,只要敢做一件小事儿,我请客!”
杨钱二人一惊愣:这小子还真想施舍啊?他每月六十多块钱的工资,几乎是他们俩的总和,可平常买个饭菜都金金夹夹(慳吝)的,有两毛的菜他绝不吃五毛的,今儿打不瞧还慷慨大方了!
赵彪子大嘴一咧,笑了:“做、做啥?”
“很简单!只要你敢跟主席像哧坡尿就行!”李晟手一指——餐厅后头的那张大宣传牌,幸灾乐祸地,“我请你下饭馆,吃小屉包!咋么样?”
赵彪子白瞪白瞪眼儿,摸摸后脑勺,疑是怕被砍掉脑袋似地没敢吭声。
杨钱二人又一惊愣,再一对视目光,瞧着李晟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态,似乎觉得这小子不像是在打赌,好像似在“玩命”!
这李晟,四十来岁。长得三角眉,小眯缝眼,秤砣鼻子兜兜嘴。别看其黄干干瘦精精的,像根被霜打过的玉米秸子,但说起话来却盛气凌人,派头十足。惯于装那个有学问有涵养的大板先生。他本是技术科的副科长。还系京城某名牌大学毕业的呢。本着“语不惊人死不休,行不卓尔枉为人”的理念和抱负,文化大革命前期,带头在厂内扯起造反的破旗,曾一度红透了港城的半边天——还当过造反派的老巢——“造反大楼”里一名不大不小的头头。如今,随着“造反大楼”的摧跨拉朽,早已名声扫地——被贬到二车间清打班,干起了又脏又重的活儿“打箱”,以接受工人群众监督和劳动改造。
然而,人们不禁要问:这小子打不瞧心血来潮,对赵彪子打这个“毒赌”是居何用心?我们的赵彪子能相信吗?

第五章	 一坡尿的代价 
三年前,当赵彪子住在三楼集体工人宿舍时,由于受到个别单身汉的影响,图实方便,时常夜晚在走廊上向楼下洒尿。其实,厕所离他们宿舍只有四五十米远的距离。                                                                        
一次,正赶上顶头上司——车间主任赵官臣头一次值夜班。坐着大椅子,在二楼的走廊上挥动着扇子乘凉。忽觉“哗啦哗啦”——头上下起雨来!呃,满天星斗灿烂,咋晴天漏了?一摸脸上的水珠——不对!
“谁在楼上洒尿?!”
他随跟着追上三楼来。手电一照,循着哩哩啦啦未洒完的尿滴追到了宿舍。“哎哎,刚才谁在走廊上往下洒尿来?啊!”
满宿舍的人都被睡梦中惊醒,却没人放声的。
“谁,谁洒的尿?快说!……你们、你们一个个都聋吗?!”
“谁刚才洒尿的,快承认吧,别耽误大伙儿睡觉。”有人害怕地催促。
“没人敢承认不是吗?你们全宿舍六个人,每人罚款十元!近他妈,我还不信来!和尚打伞——简直太无法无天嘞!”
满宿舍的人这才急不可耐地相互质问起来。
“唔唔,是是、是俺,刚刚、刚才憋、憋不住嘞。”他唯恐连累大伙儿,只好如实招认。
“好哇小赵,算你彪哄哄的有种!”
他被鼻脸不是地“剋”了一顿自不必说。由此被驱逐出集体宿舍,还被通报全厂罚款批评。当时赵彪子虽说有点窝囊,但事后一想起这事来,觉得打心底开心、好笑!咋么那么凑巧?别人往楼下洒尿没事儿,他一洒尿却洒在人头上?而且还是“顶头上司”车间主任的头上?再想一想,别人都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却敢在“赵太爷”头上洒尿,这是何等的勇气和英雄之举?
而今天,活人他都敢往头上洒尿,难道还怕一张“纸片人”不成?
“干了彪子!近他妈,一个子不花白吃还不干!”杨疙瘩一个劲地怂恿。
“对,干啦!我俩当保人!”钱贵也眨巴着小眼儿,硬是措着死猫子上树地打保票,“近他娘,里外就咱四个人,怕啥?没人砍你的头!”
有道是,猴不上杆多敲两边锣。赵彪子架不住杨钱二人一个劲地撺掇,开始由内怯到壮起胆来。满餐厅里里外外一撒摸眼儿,可不是,就他们四个人,一个外人也没有!嘿,哧就哧,爷们还怕恁不成?他三步两步跨到宣传牌前,当众裤子扣一结,掏取傢私,对准宣传牌上的人脸“哗——”讯即就哧了一杆,又急忙提起裤子,不无惶惑地四下窥视了眼。
“赛过蓝平!”
“胜过活济公!”
杨钱二人不约而同地喝起彩来。
李晟一竖大拇指:“哈哈,恁祖宗若有你这么个胆量,就甭挨假洋鬼子的竹杠了!”说罢,却把那伍元钱票装兜里了。
俩当保的一愣神,不算事了!
钱贵::“咋么,咱堂堂的副科长点化人啊?”
杨疙瘩:“点化人彪子可伤天害理呀!”
李晟还嘴硬:“谁点化来!谁点化来!”
钱贵:“那人彪子尿也哧了!你该情客快请客呀!”
杨疙瘩:“就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晟,咱可天地良心电灯泡!”
李晟眼一瞌吧,腰一挺,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恁俩当保的焦么急?我当然要请客了!恁说咋么请吧?我去饭店请他,恁俩在一边束手旁观?”
钱贵:“那不行!我们当保没有白当的!”
杨疙瘩:“就是!我们俩也得请!”
李晟:“可恁们俩今晚上都撑饱了,还能撑吗?”
杨疙瘩:“呃?可也是呀!”
钱贵:“不行,我们俩改日,或等礼拜天有工夫嘛!”
李晟装着豁达大度的神态:“就是嘛!说了半天,恁二大妈是个母的不是?我心思待礼拜天咱们四个一块儿,到饭店去撮一顿得嘞!可恁俩偏要现打现料!”
钱贵与杨疙瘩一交换眼神,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仔细再一想,不对劲呀!这小子是转弯抹角——在使“缓兵之计”吧?
“不对!人赵彪子咋办?肚子饿捞捞的,今晚上还没吃饭了!”钱贵说。
“就是。你不能因为请俺俩,而饿死人哪!”杨疙瘩也看出了其卑鄙目的。
“那恁俩说咋么办吧?今儿,我豁出去了!就听听恁俩当保的!”
钱贵想了下:“我看,你还是分两步走吧!该去请彪子请彪子,我们俩好说。”
杨疙瘩:“我看也只有这样嘞。”
“好——就这么办!”李晟随之啐了口唾沫,两道三角眉一吊,小眯缝眼一瞪,咬钢嚼铁地:“恁俩当保的可都竖起耳朵好声听着:今儿我与彪子打堵这事儿,咱该说的可都说了,该做的可都做了,该保的可都保了,就天知地知和我们四个人知道!谁要是把这事儿捅出去——泄露了,让第五者知道了,天打五雷轰!我肏他八辈子祖宗还不算,再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俩保人异口同声:“这你放心好了,俺俩绝对保密!”
随之,在离厂子不远的利群饭店,李晟果真一狠心,花了四元钱,买了两笼屉热气腾腾的小屉包,赵彪子兴兴地一口气吃了一笼屉!剩下的那屉,由俩保人分之饭盒一装,提喽回家了。

第六章	相煎本同根
 早晨一上班,厂里为迎接省里企业检查团光临,高书记就招集和带领各科室、车间分管卫生的大小干部,在全厂进行了一次全面地彻底地大扫荡、大清除,连老鼠去不到的地方也搜寻到了。
“喂,把一张破木头床放这奏啥?抬出去!”高书记一走进传达室内屋,就看不惯地说。
“哎哎,高书记,”看传达的老李头忙颤颤巍巍地阻拦,“这木床不能抬走哇高书记!我、我有个腰疼病,晚上好歇歇;再说,大家干活累了,来坐坐歇歇脚,喝个水或看个报什么的也好哇!”
高书记严厉地:“传达室就是传达室!晚上不仅不能睡觉,更得惊点心哪老李!”
“再说,这儿又不是阅览室,谁没事儿上这来看啥报纸!”
车间主任赵官臣眼一横,随声附和。他刚要与一个干部把那张破木头床抬走,忽然发现床底下有个草袋子,下面遮盖着个破行李卷,手一拽,脚一踢,行李卷开了,原来是件破棉毯子裹了件满是油灰,丝不丝缕不缕的破棉大衣。熏得他一捂鼻子,高声叫道:
“啊呀,里面还包着活的!一球一球的……”
“啊?”高书记一惊诧,还不相信,正正眼镜,哈腰探过去一瞧,原来是虱子!头皮一麻挲,浑身都打颤颤了,“这这,这简直成死角了!老李啊,这谁的铺盖卷放在这儿?!”
“啊不不、不知道哇!”老人家嘴唇哆哆嗦嗦,心一慌,脸色都变了。
“我说老李头,你真他妈瞪着两眼放糊涂!谁的铺盖卷放这你不知道?!谁在这睡觉你不知道?咹!……你的工作责任心哪去了?!”赵官臣狐假虎威地拤着腰,像二鬼子闯老百姓家搜寻地下党来了,唾沫星满天飞,“他妈的”不离口。
“我我,这一气,打白班,晚上是老季的班,谁谁、谁上这儿我哪会知道呀!”
老人家越是掩饰,高书记越是觉得这里头有“文章”!缓了缓口气:“老李呀,传达室卫生搞得好坏,是全厂的脸面!外人——不管是谁的亲戚也好,朋友也好,是不能随便上这儿来留宿过夜的,这你知道;而且,来来往往的人,找谁也好,办事也好,一定要严格照表登记,一点儿也马虎不得,这是规章制度!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否则,出了问题你就不好交待了。”
“是是,高书记。我……确、确是不知这码事呀!”
“瞧你这付德行!啊,还在这装模作样地演戏!”赵官臣手点划着对方的鼻子,“恁们俩黑白轮流值班,你还不知道?……我看你纯粹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不,这床底下没三百两银子啊!我也没收谁的银子啊!”
“你想起来了?”高书记似乎没听明白。
谁知老李头摇摇头,甚觉纳闷:“没没,我不知道这码事啊!也没见啥金子银子啊!赵主任,大白天顶着日头,咱可不好随便诬赖人哪!”
高书记忍俊不禁。
赵官臣哭笑不得。又高八度地质问:“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咹!……你,称心在依老卖老,掩耳盗铃是不是?!”
“高书记,这你可都听见了,赵主任一会儿说我收银子藏银子,一会儿又说我掩耳盗铃,盗啥铃?盗谁的铃?捉奸捉双,擒贼拿脏!脏在哪里?你给我翻好嘞!”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高书记一推眼镜,终于看出门道,干脆正言厉色地,“你,不知道不是吗?那好,先罚你——扣三个月的奖金!”
“不不,高书记,他他……没没、没家呀!”老李头鼻翼一涩,终于被激出了真话,不无怜悯地嗫嚅,“咱们不、不可怜他,谁、谁可怜哪!”
“忠实说!到底是谁?!”高书记怒言一怼。
“是赵彪子吧!”车间主任一语猜中。
“唉!”高书记不无怜悯地叹了口气,微一摇头,问:“他、他怎么能上传达室来睡觉?其宿舍不是在冲天炉后的更衣室吗!”
“他说,那儿太、太潮湿!噪音,黑白影得他,没法睡!还还……”
“还什么?”
“招有老鼠!把他的被都都,咬碎了……”
“胡说!”赵官臣马上噎住,“领导照顾照顾还来罪了!其他工人还没照顾个单房间来!”
“高书记不信,有功夫可去看看嘛!”
“这到底是怎么会事?”高书记转而问赵官臣,“他不是你们车间的人吗?怎么,不叫总务科老逄按排他住集体工人宿舍?”
“以前按排过,其在楼上夜晚随处往下小便!你问问,哪个宿舍工人敢要他!龌龌龊龊,人都怕受——”
“哼哼,是宿舍不要还是……”
“别啰嗦了!”高书记挥挥手,正言历色地,“快一遭搬出去!这哪像个铺盖,赶快烧掉!”
“不不、不能啊高书记!”
老李头颤颤巍巍,还想上去夺,被赵官臣用力一拽,差一点儿甩倒,“你老李头他妈,脑子不好使是不是?全厂被罚你负责?!”
“可再、再叫他上哪去安身哪高书记!”
任凭老人如何怜悯地肯求也无济于事。
一眨眼,木床被抬走了,铺盖卷连同那张草袋子、凉席,一起被点上火。熊熊的火焰冒出滚滚的浓烟,弥漫在厂院的上空。工人们闻讯,还心思哪起火了,三三两两,纷纷跑过来瞧光景。赵官臣蹲在那儿,边用铁棍挑着火苗,边自言自语地骂道:
“铸造机械厂怎么养活这么个怪种?秦桧下生还有三千土鳖跟着!彪人有彪人的安乐窝!”
杨疙瘩在铲车上打趣:“赵主任,咱可不能这么说呀!安说五百年前,恁们老祖宗可都是一家子!”
钱贵也过来凑热闹:“就是嘛,可都是阿Q的孝子贤孙哪!哈哈。”
“好臭!他也配姓赵?他还不知是哪个叫花子的孽种来!还挺天他妈冒充……”
一语未完,突然,忽喇喇地从人空里闯进个人来!从烈火中一把捡起那件破棉大衣,在地上一个劲地扑打、跺脚,可是,晚了,等他踩灭了火星,棉袄已着得光剩下一只破前襟了。他头一梗,牙一咬,像猿人狩猎似地第一次从那双呆滞傻乐的眼窝里冒出两股疾恶如仇的火焰,淋起还咝咝冒烟的破袄片子就要往车间主任头上抛……
车间主任一错愕,哆哆嗦嗦地忙摆着手往后退:“小赵你你……你想奏什么?”一下退在杨疙瘩开的铲车的单斗上,一个四仰八叉,竟翻进单斗里——杨疙瘩随即一启动,“赵主任,别怕,我为你保驾!”单斗竟徐徐地举了起来。
“哈哈哈哈——”工人们禁不住大笑开了。
赵彪子蹦着高儿还要去抛。
“小赵——放下!”高书记一声恫吓,像施定身法似地把其镇住了。
没过六秒钟。
“还俺棉衣、还俺毯子啊!”
“是我叫他烧的!”高书记厉声斥责,“你把这么些破东西放传达室里,不影响卫生、影响厂容厂貌吗?啊!……挺天五讲四美,五讲四美,你都是怎么学的?”说着,向众人挥了挥手,“都干活去干活去!有什么好看的!”
保卫科长林国禄走过来,向高书记耳语了句什么。高书记不无一怔愣,“嗯”声,眨了眨眼,走前几步手一点:
“你看你这身工作服,啊!实能扒下一层?下班后,你能不能好好洗一洗!洗干净点儿!哪个人像你这么样!……你的问题待以后解决!听话,不许哭!都多大的男子汉了,还有个脸哭!为了几件脏兮兮的破铺盖,你值得吗?你丢不丢人?啊!快回去,老老实实干活去!”
说罢,急不可耐地与林国禄向食堂餐厅匆匆走去。

第七章	 一抓就灵 
高书记边走边惊疑地问林国禄:“你刚才说啥?餐厅发现了反动诗词?”
“昂,还写了两首哪!”
“在餐厅的什么地方?‘
“两首都写在主席宣传牌的后面。”
“啊?什么人敢这么大的胆子?”
“看不出。”
“用什么笔写的?”
“粉笔和油笔。”
“都写的什么?”
“有一首是什么‘凤凰落地不如鸡,处处得受鸡的气’等等,那意思像似发泄对现实的极端不满;那一首我记不大清。”
“是一人所写吗?”
“我看笔迹,不大像。”
“这、这能是谁,敢这么猖狂?……谁,原来是‘凤凰’,现在又落地变成了……他这不是把工人群众,把厂革委比成了‘鸡’,进而,肆无忌惮地攻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吗!这这、这简直太无法无天了!……是、是不是右派老哈或李晟?”
“按现状和逻辑推理来分析,都有可能;但视其二人的一惯表现和所做所为,又不太像。”
“或者,是几个被批臭了的资本家、小业主?”
“嗯,都有可能。”
“你们保卫科,一定要顺藤摸瓜——挨一个对一对,查一查笔迹,查他个水落石出!绝不能叫这种人再肆意妄为,蒙混过关了!”
“是是。哎,还有个更反动的!”
“什么?你说什么?”
“在那张大宣传牌人头像的嘴角处,不知是谁,什么工夫泼的菜汤,还是什么的,涂了乔黄一大块!”
“啊?怎么、怎么会呢?”
食堂和餐厅所处的十间厂房,是一九五八年大办钢铁时所建。当时铸造机械厂是钢铁厂一个下属分厂,后来钢铁厂下马,铸造机械厂自立,隶属机械局。在亓厂长的建议下,厂房由原来的维修车间稍一改造,一劈为三:东二间为仓库,西二间为厨房,中间六间既作为餐厅,又作为开全厂大会的礼堂。前几年为宣传“样板戏”,餐厅的东端还修建了个简易的戏台子。工会主席朱景春,是市里有名的戏迷和票友。曾请市京剧团和市吕剧团来义演和教唱过折子戏,由他与逄科长、梁會计主演的“沙家浜”里“智斗”一场,和由杨丽萍与赵官臣主演的“红嫂”的折子戏,曾轰动一时,还受过局里的嘉奖。如今,戏不演了,大会也不上街游行了,那一块块标语宣传牌,早已刀枪入库——堆放在戏台后面的那间小屋里,却不知什么功夫被搬弄得乱七八糟,四下都是。四五个人方能抬上的巨幅毛主席画像,竟被人搬弄到台下。
高书记与林国禄一走进餐厅,就见主席画像前站了一簇中层干部,在窃窃议论什么,忙诧异地过去观看。
只见主席像的嘴角处,洇湿了乔黄一大块污斑,而且早已干了,像谁吃完饭,不慎泼了一碗菜汤。但细一观察,又不太像。因泼的汤渍,按惯性会向四周扩散、崩溢,也应沾有星星点点菜渍才是,而这块大黄斑,却是循规律往地面垂流的,且水泥地面还淌了一滩,这是什么污水染的呢?高书记不由得正正眼镜,贴上嗅了嗅,继而又紧了紧鼻子。
林国禄说:“两首反诗在后面。”
高书记绕到宣传牌的后面,又正了正眼镜,只见在左下角有人用油笔写了堆小字,细细一看,原来是首“打油诗”:
凤凰落地不如鸡,处处得受鸡的气。某朝某日凤凰起,凤是凤凰鸡是鸡。
字迹歪歪扭扭,挺了草,显然是故意或是用左手写的。然而,铸造机械厂谁当初曾是“凤凰”,现今又落魄得不如“鸡”呢?看来,这人是有派头也有点学问的,可惜没用在正确的地方!高书记想。
右下方,还有一首用蓝粉笔写的题为“颂竹”的五言小诗——
大雪压枝头,腰弯不触地,待到雪化时,挺拔冲天舒。
字迹模糊,但很正规,好像不是同一人所为。但其反动内容和写作风格,却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不过前一首露骨一些,后一首含蓄一些罢了。
但其真实用意和目的,明眼人不难看出:这是借诗发泄对革命大好形势的极端不满,以达到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否定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的罪恶目的。
众人都怔怔地心照不宣地瞧着他。
“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高书记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正言厉色地,“如果情况果真是那样,这属于严重的反革命事件!也说明我们厂阶级斗争又有了新动向!你们保卫科必须尽快严肃查处!绝不能叫这种人再肆意妄为、逍遥法外了!”
林国禄连连点头称“是”。
高书记挥了挥手,吩咐众人把戏台上的卫生打扫打扫,把散落的标语牌归纳归纳,把主席像上的污斑拭净,后面的反诗涂抹掉,并抬到戏台上的正中央。嘴里却不住地嘟念:
“检查团下周就要进厂了,没想到这里的环境卫生还这么乱糟糟的!食堂的老单和小乔,成天都是怎么搞的?!”
他气哼哼地说罢,与林国禄和总务科逄科长向食堂走去,其余干部都各自回去了。
此刻,正值早饭后炊事员休息时间。事务长老单和小乔上街买菜还没回来,其余炊事员也不知去向。高书记敲了几下食堂的前门未敲开,便绕道食堂的后院而去。
食堂的后院是一个比篮球场稍大的长方形院落。身前是材料库,身后是并排着五间平房的炊事员宿舍和食堂仓库,院的西头是养着百八十只鸡的鸡舍。前两年还养过猪。如今两头大肥猪早已宰掉给职工改善生活了。院中间水泥砌的正方形水池里,游曳着色彩斑斓的金鱼。水池的四周,皆布满了一盆盆四季都有盛开的鲜花;靠墙跟的地方,还栽着一丛丛青翠欲滴的斑竹。整个小院,修饰得整洁有余,幽雅宜人。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表明,食堂的确是与众不同的老先进典型。这与翻砂车间那乌烟瘴气,粉尘刺鼻的灰色环境,真有天壤之别!有道是:环境美就意味着心灵美,心灵美就意味着职工生活和企业生产又迈上了个新台阶。但凭食堂这一点,无疑会在检查团的心目中增添不少的砝码。
高书记看着自己多年精心培养的这一先进典型漂亮的外部环境,与林逄二人欣赏着,赞赏着,脸上渐渐流露出满意而自豪的神情。但他心里仍放心不下地存有疑问:前面戏台的卫生为何会搞得那么糟糕?那主席像的污斑,难道老单和小乔他们不知道吗?还有那两首“反诗”,到底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如此猖狂?
想着,在小院溜达了一圈之后,捱个炊事员宿舍查看去了。

第八章	 老标杆打人喽 
再说赵彪子。在筛沙棚筛着沙,老觉得郁闷和丧气。他闹不明白厂领导为啥要烧掉他的铺盖卷,他得罪谁了?他违犯啥厂规厂纪了?不让在传达室过夜,叫搬走就是了,无缘无故地给他一把火烧了算啥张逞!往下,这可叫他上哪儿去安身呐?回冲天炉后边的更衣室?那儿就剩一床破草褥子和破棉被了,黑白“山摇地动”的,他再不想去遭那份洋罪了。
“小赵,还楞着啥?快过来帮助推推车!”	一个人骑在三轮车上叫他。
这个人长得颇有几分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乍见,给人以小巧玲珑鬼机灵的感觉。但,这就是前几年慷慨赠与他唯一的一枚毛主席纪念章的炊事班长乔学军。他拉的满满一车菜,陷在道边的沙窝里。另一旁,被杨疙瘩的铲车占去了,人却不在车上;这一旁,被一堆粗沙挡住了去路。赵彪子提起铁锨,先把三轮车下的沙铲开,而后与小乔“一二三”——几下就推出了沙窝。随即抓起一根黄瓜,连擦也不擦地“喀嚓”就是一口,吃了起来。
“近他妈,裁缝掉剪子——就会尺(吃)!活干完嘞?”
“唔唔。”
“走,上食堂喝散啤去!”
“啥,啥酸屁臭屁?“
小乔迷糊加迷糊地逗他:“就是,就是在啤酒瓶上放个屁,噗——嗨,那酒可好喝了!”
“嘿嘿,嘿嘿,俺不喝!喝得和恁们老炊哪,个个肥、肥头大耳,也、也不能杀了卖肉!”
“瞧个彪样,糊烂头糊不烂你嘴!”小乔问他,“砂筛完了?”
“那那、那还有完!你看那大堆!”
“那你干到几点?”
“干干、干到几点算算、几点!”
“胡掰!这么说,你今儿是干不完了?”
“干不完,明儿再再、再干呗。”
“哦……这么说是你小子说了算!”小乔这才明白过来,“混砂班今儿够用了就行!是不是?”
他咧着大嘴笑了:“乔班长知知、知道还问啥?”
“我想找个‘美差’叫你干!干不干?”
“啥啥、啥‘美差’?”
“嗯……待一会儿再告你!”
“乔班长可可、可别点化俺!”
“真格的!我不熊你。保管能叫你撑破肚皮子!”
说话间,俩人一前一后地推拉着车,已来到食堂。赵彪子帮助小乔一样一样地把菜卸完,接过小乔递的香烟,美滋滋地吸了几口,撒摸着眼儿,忽然伫立在那儿,呆楞楞地怔住了……
平时,赵彪子与广大就餐的工人一样,只能站在售饭的窗口外排队买饭,从来没敢跨进食堂一步,不知内部是啥样的。今日一进来,仿佛陡然间从一个昏暗的混沙车间走进一个冰清玉洁的新世界!令人赏心悦目的同时,疑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能震慑心灵的异样感觉!
只见对面雪白的墙壁上,贴着一副巨大的彩色画图,一轮光芒四射的红太阳上镶嵌的毛主席画像,正在微微向他发笑呢!而主席像的下面,是碧波万顷的大海托着一艘万吨巨轮;大海的四周,环绕着朵朵金灿灿的葵花,葵花上镶嵌着“七亿红心向太阳”的隶体红字。他曾听人说,这就是前几年为大搞“三忠于活动”,炊事班长乔学军所一手精心绘制的呢!
而那巨幅画图的下方,皆挂满了三级政府所颁发给食堂的奖状和锦旗。
他曾听人说,这是“宰牛刀”事务长单鎏昶和“小秀才”乔学军,以及“老好人”申德昌,带领十几个炊事员十多年来所赢得的荣誉。还听人说,“骑马不治,掌鞭不离”!这荣誉的一大半得归功于小乔!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小乔在饭店学徒时,就是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在文化大革命动乱的前期,才从饮食服务公司分配来食堂的。他觉得,小乔地确与人不同!为人风趣而不亵渎,朴实而不虚伪。不但技术精湛,还能说会道,能写会画。
他记得,“九大”召开时,工人要连夜上街游行,小乔和老单一商量,就连夜包了上千人吃的水饺,以示庆贺。而后,又养猪养鸡,食堂和餐厅内外都写满了毛主席语录;每天午饭前,他手举“毛主席语录”本,先在餐厅带领就餐的职工做“三忠于活动”,而后才开饭。继而,笔杆子一摇,报告材料一整,却把事务长老单推到前台——四处去传经送宝作报告,披红挂彩过“三电一纸”(电影电视电台报纸)。就这样,炊事班一炮打响,好一顿风光!
他忽然想起一段开心的往事。记得一次他的饭盒丢了,买了一只新碗到餐厅外排队买饭,把碗和一角钱菜票递给窗口内收菜票的乔学军,老单却给盛了满满一碗一元一个的“烧溜虾仁”。“唉,叫彪子吃了,瞎了!”他端着碗刚离开窗口忽听见老单嘟囔了句。事后听钱贵说,他才弄明白,原来他新买的饭碗与高书记的搪瓷碗一模一样,也蓝边白瓷,上面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字样。而且,在全厂一千多人的就餐职工中,是独二无三的。老单忙乱中认碗没认人,竟把他当成大掌柜了。于是,又一段歇后语应运而生:
赵彪子买虾(瞎)——拣个大便宜。
他依稀记得,老单在演讲报告上说,“猪和鸡吃的粮食是食堂多年节余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岂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怪不得职工背后叫他“宰牛刀”,原来这外号的来历是……
“哎,你傻乎乎地站在厨房里干么?滚出去!”
随着洪钟般话音的振聋发聩,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把自行车往门外一停,像个皮球似地滚进屋;手提包往帐桌上一撂,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呵斥他。
赵彪子吓了一激凌!扭脸一看,这不是“宰牛刀”单鎏昶么!只见他白白胖胖的,发福发得如同一袋子涨开了面的馒头;一张嘴,像打雷,有理没理先压人三分点!未经许可,哪个翻砂匠若涉足他这挂满金字招牌的食堂重地,那可真比闯进金銮殿还犯上作乱!可其见了当官的白领人士进来,比接财神爷还五体投地!
港城曾流行个口头语,叫“蓬莱腿子黄县嘴子,三个蓬莱腿子加两个黄县嘴子,也抵不上一个掖县鬼子。”单鎏昶是掖县人不假,可他到底鬼在哪里?为甚会鬼?他看不出,也猜不出。光听乔学军与老哈研讨作品时说,其年轻时在奉天干过大饭店,还当过兵。平津战役前夕,部队刚进驻长城脚下,就借故老母病危,脱党跑回老家了。后来托老乡逄科长在铸造机械厂落下脚。碰到这种人,他总觉得惹不起,厌三分惧三分再让三分,不如退避三舍为妙。可今儿,他两脚已踏进人家这一亩三分地里,还能灰留留地拔腿滚吗?
“俺俺、俺……嘿嘿,俺来向你学学,刀咋磨得那么快,菜,咋咋、咋做得那么香,不不、不好吗?”
“狗屁!你别臭着老炊,给我滚!”
老单瞪眼扒皮地循手轻轻一搡,把其推出门外。
赵彪子后退几步没站稳,一个腚蹲坐在地上,随跟爬起来,一拍打屁股,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咋咋、咋老标杆,还还、还想打人吗?嘿嘿,啥、啥水平呀!”
“臭翻砂匠!耍彪你他妈还耍食堂来了!你、你想跟食堂哧尿是不是?!”
“俺俺,那那、那敢呐!”
“你彪哄哄地,知不知道食堂是重地,闲人免进!”
“知知、知道哇!”
“哦,瞅食堂都还没上班,来偷?”
“别别、别血口喷人好不好!”赵彪子脖一梗,毫不示弱地,“是是、是乔师傅叫俺来的,咋啦?”
“你他妈彪哄哄地骂谁?是不挨揍嘞!”老单一点火就着,挥动着拳头就要逼上来动武。
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可我们的赵彪子,不再犟嘴也不走,竟像被谁使了“定身法”似地直挺挺地戳在那儿,但等他来揍。
“砰”——一拳被捣在胸口窝上,“嘿,骨头还挺硬来!”还想再打,赵彪子胳膊一挡,叫道:“老标杆打人喽!老标杆打人喽!”
“这咋会事?咋会事?是我叫他来卸菜的事务长!”
乔学军连忙从后屋跑过来劝解、拉架。继而,向老单神秘地嘀咕了几句什么。
“中!中!快叫其上后屋去!”
老单一听高书记在后面宿舍要找他有事,一脸怒气方才泄了一半。进食堂后,又一转身,严厉地对小乔:“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外人不可随便进食堂来!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一时一刻也松懈不得!别,别叫块臭肉带累坏满锅汤!”
“啥啥,啥臭肉?你才啦!”
“哈,可别犟嘴了你!”
赵彪子气乎乎地一白瞪眼,抽身刚要走,被乔学军一把拽住了,“焦么急!有个‘美差’给你干!”
“干干、干啥?”
“你稍等一下,待一会儿再说。”小乔急乎乎地又返回后面宿舍去了。

第十一章 免费的午餐 
此刻,炊事员已陆陆续续走进食堂来。听说赵彪子帮助小乔推车卸菜,还莫名其妙地被事务长揍了,都你一言我一语,愤愤不平地议论开了。
“打死犟嘴的,淹死会水的。谁叫其不长眼视的,该不多!”
“傻乎乎的,谁叫他跑食堂来显么殷勤?找揍!”
“这年头,见熊不整三分罪啊!”
“再整也整那个龙精虎眼的,整那么个彪人算啥本事?”
“就是,欺负弱智人可伤天哪!”
乔学军一步踏进食堂,斥责:“都嘀嘀咕咕瞎说什么!?高书记和众领导都在后面检查卫生,说不定一步就跨进来!都哑悄悄地啊,干活!”
几个徒工一伸拉舌头,随后工作服一穿,一个萝卜一个坑,做馒头的做馒头,切菜的切菜,开始紧张地忙碌起午饭来。
谁知,单单“火头军”老张头因病休班没来。后屋缺了个烧火的。赵彪子一听小乔说,是叫他来给食堂当“火头军”,烧大火!既有啤酒喝,又能吃一顿免费的午餐!当即大嘴一咧,又不想走了。
那知,给食堂烧大小灶的火与在车间烧大窑完全不同。火大了不行,火小了也不行。该大则大,该小则小;大小得竖起耳朵,听灶上的师傅指挥。既要节约煤,又要按钟点蒸熟馒头。三个灶眼,左添右勾,一刻怠慢不得。忙活了一阵之后,赵彪子就燥热得汗流浃背了,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不想爬起来。忽然觉得浑身刺刺挠挠的,似乎粘和一块了!了几下,不解决问题。想必是那些“小生灵”趁这划时代床铺的升温,又肆无忌惮地繁殖开了?
于是,他臂膀一光,黑色裤子一脱,单穿了条大裤衩子烧火。烧了一会儿之后,瞅瞅馒头锅已到点了,大小灶用火已不那么急了,便坐在那儿,衣裳往膝盖上一展,抓起了自身豢养的那些最难对付的“敌人”了。
唉,无怪乎人说,赵彪子抓虱子和抓阶级斗争似的,永远抓不干净!有人甚至还写过这样的意味深长的“打油诗”:
不抓不知道,一抓吓一跳!虮子糯米栽,老子王八跑。帮拉长蛇阵,派结山头摇。忽闻乾坤变,纷纷四逸逃。
他抓起衣裳抖搂了几下,又往墙上使劲捆了捆,见没捆干净,只得把拉着衣缝,一个个大拇指一挤,“叭叭”地消灭。抓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把烧火屋的后门敞开,踏着板凳,把南北两个小窗也打开,觉得里里外外,清凉了许多。这当儿,忽然从西面宿舍传来高书记那清晰的话音。
“明儿是礼拜天,瞅空儿和乔学军到市场去跑跑,多办点海鲜来!”
“嗯,好。那么,检查团多会能来?”
“下个星期二!”
“那咱得准备几桌?每人几个菜?”是老单那粗如洪钟的话音。
“上面规定,是每个人‘四菜一汤’!咱也不搞特殊!就甭啥‘四二八’‘四一六’啦!照两桌准备,一共十五六个人吧。……不行,盘子可大一点儿,菜可丰满一些,每盘可照俩菜嘛!”
“中!中!桌,还按在餐厅?”
“不,按三楼小会议室吧。开饭时间可比职工稍晚一点儿。唔……到时候会有人来端的,就甭你们送了。你们食堂还有什么问题?”
“没,没了。”
“那些人,可都是挨家挨户吃出来的美食家!质量、数量、口味,一点儿也马虎不得!一定要做得好一点儿!乔学军的手艺好是好,就是口味重了点儿……”
“你放心吧高书记!这回有我老单做,咸不了,也错不了!”
“那就好。”
稍一沉默,又传来保卫科长林国禄那凝重的话音:“前面戏台子上的宣传牌,怎么被搬弄得四处都是?是谁,什么工夫把主席画像挪到台下了?”
“啊?不知道。”老单说。
“那台上台下的环境卫生,你们天天不打扫吗?”高书记问。
“那卫生区属于仓库管啊!不属于俺的。”申师傅说。
“怎么刘保管说是属于恁们的?”逄科长说。
“他胡扯!”老单说,“从戏台子修建那一天起也没属于俺!俺们食堂只管餐厅!”
“这简直成三不管了!”高书记说,“当初总务科划分,就没具体分清责任!我看,以后还是由你们食堂来管吧!”
“叫俺管当然可以。他刘保管真不该推活来船!”老单颇不情愿。
申师傅解释:“可能前一段,小乔他们抓黄鼠狼子时,搬弄的,事后忘了把主席像搬台上了。”
“怎么,那儿还藏有黄鼠狼子?”高书记甚觉诧异。
“昂,都咬了一堆鸡骨头来!”
“抓着了没有?”
“那鬼家伙还有抓?捅破了它的窝就是了!”
“听说那东西都懂得人性,你们还是少去惹惑它好!”
林国禄又严厉地问:“那主席画像上乔黄一块,是谁吃完饭泼的菜汤,还是咋的?你们看见了没有?”
“没理会。”老单说。
“八成是谁吃完饭不注意洒的菜汤吧!”申师傅说。
“这一气,谁吃饭来的最晚?”林国禄又问。
“唔……一般是李晟。”
“什么时间?”
“一天三顿,饭开完了才来!那人古怪,懒得排帮!”
“还有谁?”
“右派老哈也常来晚。”
“那五个小业主呢?”
“他们都随大流!”
“你们俩好好想想,还有谁来的最晚!特别是打夜班的!”
“钱贵!”
赵彪子听到这儿,肚子里像钻进只小老鼠,“噗嗵噗嗵”地蹿跳得厉害。心说:俺也常来晚哪……

第十二章 拍在刀刃上 
“哎呀,俺日恁糊涂奶奶来!你咋么敞着门跳开裸体舞啦!”
乔学军一手拿了个大馒头,一手端了一大碗菜,不无慌张地走进烧火屋来,“快,快穿上衣服,吃饭!”把饭菜往板凳上一放,后门一插,“吃了饭,快你他娘的走道!”
“啤,啤酒呐?”
“酒屁吧!高书记等人一会儿就进来检查卫生,碰上糟了!”
这当儿,忽然隐隐传来逄科长的话音:“正好,西间屋还闲了张床,给恁们按插个人来!”
申师傅:“这不大好吧科长!”
“咋不大好?”	
“车间工人与我们老炊的作息时间矛盾!他们上班俺下班,俺们上班了他们又下班!相互干扰,往往无法休息啊!”
“那人不怕干扰,也不会干扰恁们。”
“那,科长要按排谁来?”
“到时候恁就知道了。”
“调皮捣蛋的我们可不要!”
“保险不捣蛋!”
赵彪子一听,不无惶惑地蹲在那儿愣怔了……
乔学军催促:“你他娘的还不赶紧撑,呆愣个啥?”
赵彪子拾起馒头,大嘴一张,三下五除二,一口馒头一口菜,一会儿就囫囵吞枣地咽下肚,汤一喝,碗一撂,打开后门就往外溜,刚跨出门没几            步远,就和高书记等人碰了个迎头彩!
“哎小赵,你活不干跑食堂来干么?”
“唔唔,烧烧……”他像被迎头击了一闷棍——“塑”那去了。
事务长单鎏昶见事不妙,忙解围:“啊,是是这样,高书记,烧火铲子坏了,我叫他抽空做了把。”
“不不、不是,是乔师傅叫叫、叫俺来帮帮、帮助烧火的。”
“什么?小乔怎么能叫你来烧火?!”
老单的笑脸立即被高书记的冷眼堵了个“乌脸青”。心里暗暗骂道:这个傻蛋!原来一根肠子通到底——宿王八的!
“快回去干活去!”
见赵彪子走远了,高书记一扭脸:“老单呐,食堂是重要场所,闲人一定要严禁进入!”
“是是。”一惯刚愎自用,精通“溜须传”的老标杆,突然间像霜打的草——恹恹了。
“还有‘卫生五四制’,恁们一定要落实到个人!按时督促、检查,万万不可麻痺、松懈!天气日渐暖和了,还要防止食物中毒!”
“是是,我们一定要照您的吩咐去注意。”
“光注意还不行!还要开动脑筋,转换机制,调动起大家的积极性——十几个炊事员,十几股绳往一块儿扭才行!一要时时刻刻把食堂里外的卫生搞好。二要把职工的生活切实改善好,把饭菜的质量抓好,抓实!可叫小乔把一周中午和晚上要改善的生活列出个表来,贴餐厅里。叫就餐职工看看,今儿吃什么,明儿吃什么,心里好有个数。不妨,挨个菜再煞煞成本——每个菜不要挣得太多了,能不赔就可以了。尽量做到,使大家能吃的饱,吃的好,花钱少。不能说吧,使每个职工达到百分之百的满意,但也要使那些一惯对食堂抱有成见——专爱挑毛病,鸡蛋里挑骨头的人,少挺天叽叽歪歪,说三道四地胡炒菜!”
“是是,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稍停,高书记又语重心长地:“要记住:赢得荣誉难,保持荣誉,使它永远焕发青春的活力和光彩,就更难!”
“是是。我们一定照您的吩咐,脚踏实地的严格要求!”
话音刚落,不知什么功夫跑过来一只双冠子紫花大公鸡,在高书记的身后双爪一蹬高,“叭”地啄了口,尔后歪着头在地上“咯咯”地叫着。高书记一“哎唷”没出口,后屁股那条银灰色裤子就被清晰地烙上两朵梅花印了。
老单赶忙捡块小石头把鸡赶跑。
申师傅随后“超超”地向鸡窝赶去。
“这只黑公鸡可厉害了!”老单红涨着脸儿可找到话茬了,“当初四五十只‘同党’都被它斗败嘞!连黄鼠狼子都怕它!”
“是吗?”高书记似乎不大相信。
“去年,因把公鸡全宰了,可倒好,光剩些‘寡妇’,连吃食、走道、下蛋都没精神!一只只都先后得鸡瘟死嘞!今年,师徒们有经验了,单单留着它坐山为王,传种接代!”
“这只黑公鸡的确是优良品种!”逄科长也笑道,“上回我亲眼见‘小辣椒’被它撵得满院子跑,差一点儿被按倒喽!”
“哈哈哈哈——还这么厉害?”林国禄禁不住笑开了。
“你们怎么不拦住它?”高书记不悦地责问
“拦不住啊!到时候不知打哪儿就飞出来了!”
“我不信。剪掉翅膀,再叫它飞!”
“师徒们哪舍得啊!还得留它对付黄鼠狼子啦!”
“哈哈,它还能斗黄鼠狼子?”林国禄甚觉惊奇。
“那不行!”高书记甚为不悦,“拦都拦不住,还飞出来鵮人,影响多不好!我看你们还是宰了,招待客人吧!”
“是是。”老单颇不情愿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
心里却直犯嘀咕:这个老黑,“拍马”也不会拍,竟它娘拍在刀刃上!

第十三章 实话实说
“检查团今天要进厂啦!”这消息像生了双翅的喜讯一样,瞬间从厂部到科室,从车间到班组,在铸造机械厂广为传开了。
其实,半个多月以前,厂里就接到上面的通知,说是省整顿企业检查团最近要来厂检查工作。于是,工会主席朱景春又印发“政治时事学习答题“”,又公布新的“文明生产规章制度”,还要通知各车间各科室,抓紧时间,里里外外,整理厂容厂貌。好么,上上下下,几夜之间,职工的积极性全都调动起来了,除了开展班组学习和背诵“答题”外,还要大搞环境卫生活动。而今你看吧,厂大门外,一早就贴出了醒目的“热烈欢迎省企业检查团来我厂指导工作”的大红标语。中心大道两旁,以前堆磊的那杂乱无章的破铁堆和烂木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方整齐待用的黑沙堆——而赵彪子筛砂,必须在储砂棚内筛,不能随便跑室外和大道边筛,必须得堆垒得整整齐齐。大道旁,那堆磊得像小山一样高的焦碳和废铁,也要规矩得“泾渭分明”,不能扬吧得四处都是。连车间大门外的黑墙壁,不知什么工夫也用白石灰水被粉刷得焕然一新。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悦人笑!你想,谁不指望自己的厂子能早一天评上国家一级或二级企业啊?
为此,总务科逄科长一上班,就腆了个黑鞋拔子脸,不放心地来到食堂外巡视,对正要上街买菜的事务长单鎏昶说:
“老单哪,食堂是重点!通知他们,谁哪儿出了问题谁负责!”
老单“中中”地应诺,反身来到食堂,对正在吃早饭的师徒们手一挥,高八度地叫道:“都好声听着啊,刚才科长来说了,食堂是重点!谁那儿出了问题谁负责!”
跟着,又对炊事班长乔学军这也不行哪一不好地指划了一番,肥胖的身子一蹽腿,跨上那辆“大金鹿”,就急着上街买菜去。而小乔叫小冯代替他,吃完饭也骑上三轮车随跟去拉菜。
师徒们急三火四地吃完了早饭,在小乔的吩咐下,照例还要牺牲休息时间。各就各位,分片包干;刷地面的刷地面,刷餐具的刷餐具,每个人分管的那一摊子,又重新洗刷和规纳了一番。“谁那儿出问题谁负责!”谁都能掂量出这话的分量,谁都知道个人所肩负的责任多么重要。因而,谁都不敢懈怠了,害怕自己那一摊子出了问题,连累了全厂的打分评级。乔学军更是一马当先,与师徒们洗刷完了锅盆料灶之后,又仔仔细细地好一顿规纳和整理。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忙活着,做起中午的饭菜来;不但要做给职工吃的,还要做好“四菜一汤”——预备给十多个检查团的成员吃。
谁知,师徒们汗流浃背地忙活了一上午,中午饭开完了,客人的饭也端上去了。小乔叫师徒们休息去,自己单等人下来检查。可等了半天竟连个检查团的影子也未瞧见!心里不无抱怨地说:难道“瞎子点灯——白费蜡”,人不检查食堂啦?
但他还不能离开。便伫立在食堂门口,晒着和煦的阳光,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厂里前两天才发下的“政治时事学习答题”,以及食堂的“卫生五四制”。生怕被人家一提问,懵里懵懂地回答不上来。可也是,倘是检查团来检查的管那都合格,就在他这炊事班长的嘴上出了“糗”,那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因为食堂之所以是重点,还缘由是三级政府所授予的多年的老先进典型!
忽然,门一响,高书记挈领着稀稀拉拉一队人,指划着,说笑着,打后门走进食堂来;里面还有逄科长和事务长老单。他心里“呯然”一跳,忙把学习答题往兜里一装,迎了进去。
“这食堂好敞亮好漂亮啊!”
“嗯,真不愧为老先进典型哩!”
窗明几净自不必说,单是对面墙壁上,那一面面光闪闪的奖状和红艳艳的锦旗,也快晃晕检查团成员们那一个个愉悦而惊诧的眼神了!
客人们目不暇接地一边观赏,一边赞誉。一会儿,靠近售饭窗口的那张长条的菜案子旁,就围满了一圈人,客人们似乎对案上那一盆盆的残羹剩饭更感兴趣。
“哦。这是我们先进班的带头人,事务长单鎏昶!”高书记含笑着介绍。
只见老单发福的胖脸汗涔涔的,挪动着胖胖的身子挤进人空来,挨一盆菜沾沾自喜地说:“这是‘烧溜虾仁’,三毛一个;这是‘抓炒肉片’,两毛;这是‘烩三样’,一毛五……”
“生活调节的不错呀!”
“嗯,也挺便宜的!”
“每天中午都几个菜?”留着花白平头的团长问他。
“哦,六至八个!”老单的胖颐一凸动,张口就来。
“他们保证,一周内中午的饭菜不重样啊!”逄科长眯缝着小眼儿从旁插了一句。
接下来,人们又询问有多少职工就餐,几个炊事员做饭,每周能否吃上一顿水饺和包子等等。老单都一一爽快地做出了回答:
“中午,三百多人就餐。俺一共六个炊事员。啥包子饺子馄饨面条,以及麻糖伙食的,我们保证,啊,每天中午主食不重样!”他浓重诚恳的语调中,不失几分自负。
“哦,六个炊事员?也够忙活的啦!”
“真有一股子大干‘四化‘的劲头哩!”
“嗯,解决好新长征路上的职工吃饭,可是个大问题呀!”
人们不约而同地又啧啧赞扬开了。
可站在人群后的炊事班长乔学军,听了人们的议论,不知为啥,直擓耳朵,似乎有只小蠓虫在往里钻——很不入耳!一抿嘴唇,疑是吃了只未漤的黄柿子似地——涩巴巴地,很不是滋味!心里好像在说:这哪里是在介绍,简直是……他脸微一晃头,憋不住劲了,想挤向前,替师傅纠正几句,又觉得在这种场合颇为不妥,那不仅会使他难堪,与厂领导脸上也不光彩。“掉下来?得找掉下来的理由听听。”“谁那儿出了问题谁负责!”高委书记与逄科长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
这当儿,只见老单干咳了声,又腆了个方额胖颐,信誓旦旦地说:“我们炊事员通过政治学习,七股八股绳一齐扭哇!本着使职工吃得好、吃得饱、吃得满意而又花钱少的原则,一天三顿,尽量做到粗粮细做,细粮精做,随时倾听广大就餐职工的意见!切实改善好职工生活,为生产服务。使工人们吃了舒心,领导也放心,大干起‘四化’来,更有劲儿!”
人们不无点头赞许。高书记听了也快合不拢嘴了!
但乔学军的脑壳却隐隐痛痒起来——疑是那只小蠓虫真地钻到他耳朵里去了!他再也按耐不住了,头皮一硬,毅然决然地挤到人前,不卑不亢地:
“噢,我说两句吧。单师傅所说的,也不完全对。我们听的多的,倒是上面的意见,和白领的吃好吃孬。在新长征路上,为解决好职工的吃饭问题,我们是做出了一定的成绩,但离党和职工的要求,差的还远!”他似乎丝毫罔顾身旁人的脸色和感受,又坦然自若地,“哦,加上三个临时工,我们一共有九个人做饭。就餐的职工也没那么多,一般中午,保持三四个菜,今日算高峰!”
人们被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的话惊呆了!“刷”——目光不约而同地向他射来!
这是个年约三十左右岁的小伙子。身材不高,穿了件雪白的青年服上衣;脸庞白皙,长得有些帅气;那双深沉而犀利的杏核眼,还漾着几分倔犟的激情哩!
高书记先是一怔,尔后眨眨眼,笑着手指轻轻一点:“哎,这是我们的炊事班长乔学军!”
“乔学军?”有人重复了句。
“哦对,他是从饭店调我们食堂来的,可以说是‘专科’!”
“哦,专科?”有人不知是惊疑还是赞佩地点点头。
“小乔,简要说说咱食堂的情况吧!”逄科长小眼一眨巴,忙把话截去。
小乔稍一愣,没有继续说下去。见人空里睃来一双清冷的目光,心里顿刻像落进了块冰块——凉透了!暗说:有啥说啥,忌讳什么?恁们不是挺天在强调:要实话实说,实事求是吗?
这当儿,有人打开碗柜,取出一块半米见方的菜板,问:“这是专供切熟的吧?那刀呢?”
老单的脖子根都暴凸得红了。从额头上抹下一串汗珠子,却强作笑脸地手一指墙上的刀架:“呶,那不是!”
“啊呀!这刀,咋锈成这样?还、还沾有生肉渣?”
小乔双眉微微一拧,毅然决然地走过去,从刀架上抽出一把雪亮的菜刀,坦率而不无负疚地:
“这是把熟刀!我们同志由于工作疏忽,按理,生熟隔离,生熟刀是不能放在一块儿的!请多提宝贵意见!”小伙子说着,紧张的面颊有些微微绯红起来。
但人们看得出,他说的是事实,而且是诚属可贵的。

第十四章 短兵相接
一会儿,食堂就被检查团“雾里看花”地检查完了。
这工夫,食堂里只剩下逄科长、单鎏昶与乔学军三个人。只见老单颤盈着胖胖的身躯伫立在帐桌前,两眼注视着窗外,一声不吭。胖脸憋屈得这才泛出了铁青色,上嘴唇拧成了个S型,右手不停地捶打着剧烈起伏的肥膺。裤子——却总爱找别扭地往下掉,裤腰带系紧了还揢得慌。看得出,他“胸闷”的老毛病又犯了。陡然,“吱嘎”一声,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桌上那本“政治时事学习”答题“啪”地一摔,叫道:
“一个小事务长有啥了不起的,等我退休了倒给你!”
逄科长坐在一边的条椅上,被惊了一跳!慢悠悠地点上烟,吸了口,瞥了这个一眼,又瞥了那个一眼,像要劝解,但一时又找不出恰当的词儿。
乔学军像“罚站”似地伫立在墙根,双手往胸前一揣,知道这狂风乍起,天一阴,接下来的“电闪雷鸣”是必不可免的。既然主意拿定,他不承受也得承受,已无所谓了。
无疑,小伙子是个坦诚直爽,和说话爱较真的人。为了个“针尖”大的问题,常爱与他人理论,可过后该咋么的还咋么的,也从不放在心上。但事务长老单却不那么想,春风得意,底气十足!“一点火就着”——是他脾性的表像;吹胡子瞪眼,以势压人,和欺下瞒上,却是其玩人的一惯伎俩。小乔逆来顺受——领教得多了!但权衡利弊,考虑到其是党培养多年的老先进班的带头人,平时不愿为些工作中的琐事与之较真,总是随和他,敬重他。但,这并不以为是称心要“捧杀他”。正缘由如此,其心思人都惧怕他,一张口就压人三分点不说,使性子,发脾气,打骡子惊驹显威风,却是其家常便饭。结果一班人,被其拿捏和调理得“一盘散沙”,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背后却意见成堆!他说“鸡是扁扁嘴”,没有敢说是古轮嘴的。这怎么能说是“七股八股绳一齐扭”云云,在搞好食堂工作呢?而今日这情形,他不把问题当着逄科长的面摆开,能行吗?今后他这炊事班长还有法当吗?
“我没这意思。”他似乎很冲动,但话音平静得很。
“你什么意思?咹!”老单一扭脖,满脸的横肉一抖动,几乎喷出了唾沫星。
“事就那么个事,我是有什么说什么!一没扩大二没缩小!说错了,你尽管批评好了,用不着上那么大的火!科长也在这儿。”
逄科长只顾低头吸烟,好象在看地上的蚂蚁打架,无动于衷。
“你放屁!什么有什么说什么?!”他蓦地挺起身,“咣嚓”一声把椅子带倒,两只老牛眼喷着火星瞋到了头顶:“……你是称心在气人!”
“你能那么想,我可没那么想!”
逄科长把椅子扶起来。这才娓言劝道:“别上火,啊!坐下,慢慢说”。
老单睃了科长一眼,喘了几口粗气。这才缓了缓气氛:“叫你介绍吧,你事先溜了!躲了!待人说吧,你趁机来踩脚后跟、逞能耐!这不是称心在气人、在拆台、是什么?!”
“我没躲!我没想到你们是领着人,打后门进来!”
“打后门进怎么啦?前门你锁着,不走后门走哪?”
乔学军忽然想起,他光有后门的钥匙,前门的钥匙早丢了,叫他配也不配。他想说;我就在门口,你没看见啊?话出口却是:“我没锁!”
“……你不要忘你是预备党员!”
老单是乔学军的入党介绍人不假,可能因之就失去原则,欺下瞒上和弄虚作假吗?
“我当然没忘记!可我知道,做为一个党员的最起码条件:就是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和做老实人!”
“你……你含沙射影在骂谁?——噢,你把马列主义装手电筒里,专门来对付我啊?!”
“我是要时时解剖别人,但更重要的,是解剖我自己!我自己平时对领导、对群众和对党,说了那些假话、空话,做了那些亏心事!”
“混蛋!你干些什么?食堂的荣誉是你给争取的?!……走‘后门’怎么啦?……靠你走‘前门’,永远也别想之当……你给我滚!滚!”老单吼叫着,挥舞着胳膊,若不是逄科长上前拉开,真想给徒弟一记耳光方解其心头之恨。
小乔称心要挨师傅一巴掌似地原地一动不动。不卑不亢地:“你打吧,我保证不还手。”
“算啦算啦!都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逄科长烟蒂一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珠子。
食堂的空气顿时要爆炸!
令人窒息地停了两分钟。
逄科长这才好言安抚老单:“压压火,啊,压压火。没必要生这么大的气。同志之间,都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嘛,还有啥解不开的疙瘩!”
稍停,他一看手腕子上的表,“四点钟三楼会议室还有个座谈会,你先去吧。小乔待一会儿走。”
老单这一上火,非同小可!气得手臂都颤抖了,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半天才翻找出逄科长前两天给他写的那张发言稿子,手一窝擦,撴兜里。捶打着胸脯,“呱”地一带门,迈了个“之”步,晃晃悠悠地走去。

第十五章 责有攸归
逄科长一拍小乔的肩头,装模作样地:“走,咱俩去拉拉。”
小乔心里一沉,暗说:拉就拉呗,我不就说了几句实话吗?还怕‘穿小鞋’不成?
他跟着逄科长来到总务科办公室。
正好,屋里没任何人。逄科长这才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窘着个黑鞋拔子脸:“小乔哇,你这伙计,以前,我还真没看出你竟还是这么个人!”
乔学军一惊,强笑道:“啥人?扒了皮,我里外不还这么个人?”
“你呀,你说叫我说你什么好?”
“说啥都好!我虽没长个弥勒佛式的大肚子,但保险能容天下敢容之事!”
说者虽无意,听者却有心。因为对方的肚子也确实有点儿发福!逄科长“卫生球”目光一瞥:“你呀,别打肿脸充胖子了!”
“嗫!你若不拉开,我还真想叫他打肿脸充胖子!”
小伙子知道,老单之所以敢那么戾气跋扈,就是被顶头上司们给宠的、惯的。单以逄科长为例,平时进出食堂吃拿卡要,与进出自家没什么两样。师徒们都大眼瞪小眼,没有敢说半个不字,更没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因为县官不如现管嘛!别看其披着“先进科室”的外衣,说起话来抑扬顿挫,“胡萝卜加擀面杖”——很会拨人心弦!可剖开其画皮,肚里那根肠子比谁都花花!来做他的思想工作?包庇、纵容和替他打圆场,恐怕才是其真实目地。
“乔学军啊乔学军,你也太忒‘军功’了!哪有你这样实打实地去向人介绍自家情况的!”
“那你说咋介绍?弄虚作假,一级瞒一级?”
“说那么露骨干吗?调屁股给人打啊?”
“听之任之,装聋作哑?”
“到时候该装聋作哑就得装聋作哑!”
逄科长见其还挺“牙硬”,便明显加重了语气:“试问:你年轻轻的,见过多少世事?迈过几个波浪坎?趟过几道河水?”
“我知道,我趟的河水没你过的桥多!”
“知道这点就好!你心里对食堂有看法也罢,对事务长抱有成见也罢,咱私下过后,啊,怎么说都可以。可在那种场合,守那么些上级领导,啊,你这么一插言,一表白,唉!”
“那我说的实对吧?”
“对!完全对!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句句是真理!你的话,一句顶十句,句句是实话!可是,你想到将会意味着什么?!”
“你说将会意味着什么?”
“事虽是那么个事儿,理虽是那么个理儿,你觉得事务长他说的不对,那也得考虑考虑,该不该驳他面子?驳了,会起个什么作用?对全厂的评级打分,会起个什么效果!”
“那你说会起个什么效果?”
“秃头上的虱子,这还用心思吗?那些人的脑瓜——都是干啥的?他们检查的目的是什么?……就一个‘吃’字来讲吧,上级规定是‘四菜一汤’,可咱们改了‘八菜一汤’人家还‘和风细雨,颇有微词’了!……倘是这次检查,全厂打不上足够的分数,评不上国家一二级企业,你说这份责任,该由谁来负?!”
“你是说,由我来负?哈哈,这顶‘帽子’要我戴,是不大了点儿?”
“你还不摈服?!”
“我不是不摈服。因我捅了娄子,食堂出了问题,由我负,厂子其它地方出了问题,你也要找我啊?”
“别的地方不找你,可因为食堂检查不好,影响全厂的打分评级呢,不找你找谁?!”
小乔听他如此一吓唬,不得不心惊胆寒地低头默认了。稍一思忖,又觉得不大对劲儿,颇为不服地:“不过……”
“不过什么?”
“单师傅一怒之下,说什么,我是‘称心在气他、在拆台’,这我可担当不起!他那个人,你不是不知道,动不动就拿大帽子哈人!容不得半点不同意见!这能说是‘七股八股绳一齐扭’,在搞好食堂工作吗?”
“他血压高,有心脏病,那是他一时的气话!你作为徒弟,应当体谅才是!”
老单常常教训炊事员说,“干老炊这一行,众口难调,一人难服百人心!龙的不喜干,熊的干不了。听三道四的,实打实的人抓惑!”言下之意,有他这根硬棒棒的“顶梁柱”撑着,就餐的职工才不敢抓惑和“胡炒菜”。要不然他退休了,“顶梁柱”一撤,食堂这“先进班的红旗”就得垮!真的是这样吗?
“我知道他有病,但我不承认是称心在气他,和拆他台!”小乔进一步坦诚地,“他退休了,有些人可能‘舌尖’一受屈,要勒紧裤腰带!但是少了谁地球也照样转动!就我这个小班长来说,因为这次检查食堂出了问题,影响全厂的评级打分,当然由我来承担!不称职,可随时撤换嘛!谁爱干干!但我们做为共产党员,为啥就不能正视现实,实事求是地向上级领导反应实际情况呢?难道为了打了个高分,就可弄虚作假,说一套做一套,和欺瞒上级吗?我做不到!”
“哼哼,你呀小乔,就是牙硬!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领导,这是最起码的组织纪律和原则!——你是预备党员不?”
小乔一愣怔,见他变脸比翻书都快,简直不敢相自己的视觉了。

第十六章 名不虚传
乔学军走进三楼会议室一看,熙熙攘攘已坐满了人。绝大部分是各车间科室的优秀代表和班组长。检查团的成员皆已按部就班,分别落座在离主席台较近的前几排。职工都爱去往后几排挤坐,前两排空好几个座位却没人坐。那个年长的留着花白平头的团长,扭脖见他来了,站起身来手一招,面带微笑地叫到其身边来坐。小乔也不推辞,应了声,随坐在他的左侧。心里不由得一阵砰然乱跳,似乎觉得怪紧张的。
不料想,原来坐在团长右侧的事务长单鎏昶,见乔学军来了,胸脯捶了两下,忽地站起身来就要离开。高书记不悦地:“人快到齐了,你要上哪去?”
“我上医务室去开点药!”头也不回地抽身走掉。
团长眨眨眼,没说什么,却问身边的小乔:“恁事务长有啥病吗?”
“噢,有心病,血压还高。”
“那么大岁数了,恁们炊事班,是得多关心点,体贴他呀!”
“啊,知道。”
“小乔哇,你有多大岁数嘞?”
“你看哪?”他不无腼腆地反问。
团长侧目稍一端量:“看不大出。”
乔学军随在他胸前大小指比划了个“六”字。
“很年轻啊!正是风华正茂,朝气蓬勃的大好时光!毛主席不是说嘛,你们青年人正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啊谢谢!”小伙子嘴一咧,知道团长是在勉力他。
“早就听说恁们食堂,是全系统和全市的老先进班,这次一见,确是名不虚传啊!”
“不客气。我们还有很多地方做的不够,离党和职工的要求,差得还很远!请您多多指点,和提宝贵意见。”
“谈不上指点。我们只希望,在你和事务长的带领下,保持荣誉,搞好团结,百尺干头,更进一步!在新长征路上,为加速‘四个现代化’的建设,能更好地为职工和生产服好务!”
“谢谢!谢谢您的教诲!我们、我们炊事班会尽力而为的!”
团长与乔学军的简单拉呱谈完了。高书记站在离他们仅有两米之距,谅或多或少也能听到些。但小乔的心里却久久平静不下来,觉得自己在检查团面前的自家“揭丑”也罢,“踩事务长的脚后跟”也罢,似乎没起啥反作用,相反倒得到团长的赞许和赏识;但也暴露了食堂内部不団结的问题。从而,心里不仅甩掉了逄科长忽悠给他的那个惴惴不安的“包袱”,还增强了他带领一班人,进一步搞好食堂的勇气和决心。
看看各车间科室的人都到齐了,高书记高声地:“大家不要说话了!不要说话了!现在,会议开始。吸烟的同志,请您把烟头掐死!”
静了静,他一板一眼,语调昂扬地,“为了欢迎省企业检查验收团的领导,来我厂检查和指导工作,为了使检查团的领导,能更好和更进一步地了解我厂的实际情况,使我们厂,在新长征路上,能早一天创建成‘大庆式企业’,我们特招集大家来,开诚布公,群策群力,开这么个座谈会。好了,下面,请大家涌跃发言。”
党委书记号召完后,马上就有各车间的班组长优秀代表,争相举手发言。显然,是厂部预先按排好了的。班组长们的发言,大都手拿预先准备好的稿子,念得慷慨激昂,振振有词。皆为表决心和立壮志式的,和如何争分夺秒,大干加巧干——超额完成国家计划指标的问题。
该炊事班的乔学军发言了。他手不拿稿子,却坦然自若地:“我说几句吧。首先,我代表我们炊事班表示,坚决听从党的号召,在新长征路上,保持荣誉,再接再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工作和生活中,切切实实地做到‘五讲四美’——”
“请问您,什么是‘五讲四美’?”一检查团的成员打断他的话。
“哦,‘五讲’就是指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四美’就是指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
“那么,什么是‘三老四严’呢?”
“‘三老’就是对待革命事业要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四严’是对待革命工作要有严格的要求,严密的组织、严肃的态度、和严明的纪律。”
小伙子的回答,真是“瓢里切菜——点水不漏”!人们听了,无不投来赞许的目光。
停了下,他又继续说:“但是,我、包裹我们炊事班在内,在饭菜的质量和端正服务态度上,做的还很不够!例如,有时馒头做的‘鸡蛋黄’(碱大)搁多了,还要强卖;隔夜菜酸了,还说醋搁多了;牙被米饭里的沙子硌掉了,还说人家的牙不结实等等(笑)。虽说每星期能保证大部分人吃上一顿水饺,但下班晚的职工有时还吃不上。在服务态度上,在‘白领’与‘蓝领’之间,我们有的同志不能很好地一视同仁,保持‘一碗水端平’!甚至存有慷公之慨,邀买人心和看人下菜碟的陋习,在就餐职工中造成很不好的影响。今后,我们一定要切实改正这些错误的思想和作风,处处以‘五讲四美’和‘三老四严’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切实做到饭菜实惠,花样创新,使广大就餐职工,不但要吃的好,吃的饱,还要吃的舒心。并经常组织职工代表座谈,倾听就餐职工的意见。戒骄戒躁,再创佳绩!谢谢大家。”
小伙子一口典型的普通话,讲得潇洒、实在、也坦诚。
“哗——”获得了一致的掌声。
令人惊喜的是,铸造机械厂在创建“大庆式企业”的评比活动中,炊事班长乔学军实事求是的“实话实说”,不但没影响全厂的评比打分,相反,在检查团成员的心目中增加了不少的光彩和筹码,致使全厂在全系统打了个最高分!最后,被省检查团评定为“国家二级企业”。
然而,先进炊事班两个带头人的这一“怼决”不要紧,事务长单鎏昶竟一气之下“血压”突升,“冠心病”复发,病倒得住院了。经医生诊断,“心脏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大部分梗塞!需做大手术——搭支架,方能挽回其性命。
乔学军知道后颇为纠结!没想到他一番当着众多领导面的“实话实说”,竟能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上面天天在强调要“三老四严”,要实事求是和实话实说,可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又谈何容易!这好比一把令人胆寒的“双刃剑”,对任何人心诚与否,都是一种严峻的考验!

第十七章 钱贵泄密    
 钱贵懵里懵懂地被林国禄叫道了保卫科,一见车间主任赵官臣也在场,心里“格噔”一下,暗问:他为啥也在这儿?……难道,难道那事儿已被谁泄露了?不会吧?他与杨疙瘩不说,他彪子再傻,也不会主动去自投罗网的。
“钱贵啊,你们清打的已下班了吧?”林国禄亲和地问。
“没呀!”
“怎么还没下班?打箱那活儿,不是每天才干四五个钟点,天不亮就干完了吗?”
“哪里。昨晚大炉浇的铸件多,俺班又有两个人病休,怕天亮了清打不出来,耽误了车间造型,俺没法,现牵了赵彪子来暂且打替班。”
“他白天不是还得上班,能干下来吗?”
“他说砂都筛够了,白日一两天干不干无所谓!凡是车间不等着用。”
“都是谁病休?”赵官臣眼一瞪,忽然插问,“有孟大夫的病假条吗?”
“有哇 !一个是徒工于建国,一个是李晟。”
“啥病?”
“都是开的重感冒!”
“这一气,患流行感冒的挺多呀!你们是得注意点儿。”林国禄说。
赵官臣不悦地:“李晟那小子不是装故的?他上个月不是才休吗?……待我去问问孟大夫。”
“那咱不知道。凡是人有病假条。”
“李晟还经常因病歇班吗?”林国禄又问,“他这一气在班上,‘劳动态度’怎么样?”
“他有‘腰间盘突出’的病啊!”钱贵下意识地,“要说‘劳动态度’吗,还那样!叫干啥干啥,听从分配,也挺卖力的。”
赵官臣微一摇头,奸笑了声:“嘿,你是在给他脸上涂脂抹粉吧钱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像他那样花岗岩脑袋的臭老九,还会老实?还会卖力?”
“嗫,赵主任,不信你下车间去,挨一个人访听访听嘛!”
“甭访听,你也甭替他吹虚,他是什么类型的人儿,厂领导心里都有数!”
林国禄想了下,又进一步地问:“他在班上闹没闹过啥情绪?比喻常说些抱怨叫屈的怪话儿啦?”
“这咱没听见。他那个人诡呀!多言多语的怪话,才不当俺面说了。”
“那背后呢?最近,你有没有间接地听见他说些啥?”
钱贵的小眼磕巴磕巴几下:“嗯……没,没有。确实没有听见他说过啥怪话!”
林国禄与赵官臣一交换目光。突然一改那亲和的口气:“那么,钱贵啊,在餐厅的主席宣传牌的后头,有两首反动诗词,你看见了没有?”
“啥?反动诗词?咱没看见。”
“听没听别人说?”
“俺从没听说啥反动诗词!”
林赵二人又交换了下目光,“那么,主席像的嘴角处有乔黄一大片,是谁泼的菜汤还是啥的,你看见了没有?”
钱贵一个闪愣,眨眨眼,马上说:“不知道,没理会。谁那么主贱,吃饱了撑的,敢往那上面泼菜汤!”
“哈哈,一问三不知!没理会!”赵官臣又奸笑了两声,“钱贵啊!你是在和领导捉猫咪——演戏吧?啊!别耍那个小聪明了!像你那样眼观六路,耳闻八方的茬子,还会没理会?不知道?你心思厂领导都患有脑瘫啊?!”
“嗫,赵主任!不相信人是不是?俺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谁有半句假话,是婊子养的!”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好哇钱贵,你‘反对自由主义’学得不错呀!思想明确,立场坚定!下一步好入党了!一起誓,领导就更无话可说了——”
“听说,你已交了三次‘入党申请书’了,对吧?”林国禄紧跟着又问。
“嗯。”钱贵低头应了声,一粒豆大的汗珠子从脑门上滚了下来。
这钱贵,长得黑黢黢的中等身材,相貌平平,偏爱说个怪话和耍个小聪明什么的,在全厂也是出了名的。骨子里也诡异得颇有几分城府。当了四五年挖坑道的工程兵,因左踝骨负有点伤,退伍来家刚新婚没几天,即被上级照顾——招来厂子当工人。可在铸造机械厂没干上两天翻沙匠,就嫌惑活脏和累,赌气跑回家不想干了。后经妻子和父母的一番批评和劝说,无奈,又硬着头皮返回了厂子。朝亓厂长一下跪,痛哭流涕地好一顿认错和表白,起誓今后一定要好好工作和学徒,决不拈轻怕重,撂翘子。亓厂长终于被其感动得免强收下。也许为进一步考验他吧,并没叫他学翻沙和打芯子,而是按排其在素有“小劳改队”之称的清打班打箱。俗语说,玉不琢磨不成器,人不给力不成才。呃,他这一起誓还真履行的不赖乎,未干上一年,就混上了清打班的班长了。
而此刻,脑子一震撼,不得不仔细盘算,他这个一直想取得组织信任和提拔的小班长,下一步还想不想干,想不想继续往上爬了?对于他与杨疙瘩“当保人”——私下怂恿赵彪子打的那个赌,现在究竟是继续保下去呢,还是认清情破利害,杀个“回马枪”?是灶王爷上西天——对组织有一句说一句——忠实坦白呢,还是继续装痴卖傻,隐瞒真情?对于前者,赵彪子还好糊论,可李晟呢?他能糊论过去吗?一旦知道是他泄的“密”,背后不给他“黑”的吃才怪哪!而对于后者,领导既然已揭示到这个层面上了,他再一问三不知,还能隐瞒过去吗?……可反过来再一想,不大对劲呀!李晟已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了,已被批得狗屎不如了,暂时,即使想给他“黑”的吃,恐怕他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再进一步讲,如果眼下,再不当机立断的话,那梦想入党做官——继续往上爬的夙愿,从此恐怕真地会化为“南柯一梦”了!是非得失,权衡利弊,和走人生长途之“十字路口”一般,能否拿捏得住,真真地就在这“一念之间”哪!
林国禄又换了一付亲和而庄重的语气:“做为一个共产党员,最起码的一条:就是要对党组织忠实!忠于党、忠于人民和忠于毛主席!……及时而真实地向组织反应基层群众的意见!隐瞒事情真象,或者弄虚作假,说一套做一套,就是对党的最大不忠!
“在毛主席像宣传牌上写反动诗词,和泼菜汤什么的,这是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你心里应当清楚!……你若知道了,能检举,能揭发,可是你为党立功、思想进步和向党组织靠拢的最好地表现!”
赵官臣狠狠地插了句:“若你知道了不说,甚至还暗地里,继续纵容和包屁坏人坏事,或者搞‘攻守同盟’,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钱贵嘴唇哆嗦了两下,没等说啥,豆大的汗珠子又从额头上滚下了一串。
“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阳光大道!一条是独木小桥!何去何从,由你选择,和决断了!”
赵官臣早已看透了其矛盾和色厉内荏的心理防线,配合林国禄的启导,一软一硬,一冷一暖,又一鼓作气,接连加重了几个法码——彻底戳穿了其脆弱的心理防线。
    上班的铃声早已响过。可夜班的清打工人还没下班。
    在造型的第二车间,在弥漫着浓烈的铅灰色的氛围中,行车隆隆,往返不止,把埋在沙窝里一个个依然滚烫的铸件吊出来,十几个清打工人各就各位,手持风钻子,“突突突”地清除上面的沙灰,仰脸一见行车又隆隆地开走,却不约而同地“嘻嘻哈哈”扬起一片嬉笑声。
活没干利索,还有工夫开玩笑?人们都在嬉笑啥呢?
赵彪子甚觉莫名其妙。
他摘下灰黑的口罩,抬头定神一看,只见在行车的座棚下,谁挂了个像狗鸡子似的红红的小辣椒,被长长的线绳系着,来来往往,悠悠荡荡,煞是好看。开行车的那个妖艳的女人还不知道。
“哎哎,小辣椒!小辣椒!嗫——”别人没吱声,他却憋不住指指划划地嚷嚷开了。
行车嘎然而止。妖艳的女人款步走了下来,刚要朝赵彪子发火,忽然见座棚下红红的小辣椒,忙找了根铁棍,蹦着高儿,挑了半天才挑了下来,“咣”的一扔铁棍,朝着几个偷着笑的工人咬着牙根谩骂开了。
“这是哪个血婊子儿干的?啊!……惯些臭毛病!些臭翻砂匠欺负人还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谁把它挂在上面,我叫他尿一辈子黑尿!打一辈子光棍!——要不,养个孩子也叫他黑不溜秋的没腚肛眼!”
骂了一通之后,见没人理睬,也没人敢再笑了,走过来,朝着赵彪子大拇指一夸:“满二车间就小赵是个好人,是个大大的好人!他们都是属沙鳖的!见了阳光就鳖脖子一缩,萎黑砂里去了。小赵,你看没看见是谁挂在行车上的?”
赵彪子白瞪白瞪眼,直摇头。
“……你指一下,或暗示个姓也行。”
赵彪子还是直摇头。
“你甭怕他!有我在,他哪一个也不敢咋么的你!”
赵彪子还是一个劲的摇头:“没没、没理、理会。”
“你呀你呀小赵,也会装老好人了。”
“赵彪子,快快,保卫科长找你有事!”
正在此刻,钱贵跑车间来,一个劲地叫他。

第十八章 咎由自取 
“好哇钱贵,准是你这个有娘养没娘叫的小子干的!”妖艳的女人骂着,拾起铁棍就去追赶钱贵。
可钱贵一个高窜去,边跑边笑道:“乖乖,我想变成辣椒虫子尝尝辣味哩!”
“放恁娘的狗臭屁!我看你跟哪跑!”
谁知,钱贵未跑出几步远,“呱唧”——一个“狗吃屎”,被一块耐火砖绊倒了!“啪”——一铁棍差一点儿砸在后脚跟上!他爬起来,却装着疼,瘸达瘸达地跑出车间。煞是关切地对赵彪子说:
“‘辣椒虫子’也在保卫科,小心找你开刀!”
    啥,“辣椒虫子”?谁是“辣椒虫子”?……开啥刀?赵彪子脑里酿成了一盆浆——不知是咋会事。靸达个破鞋,甩达甩达地刚爬上厂部二楼。在拐角处,差一点儿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朋友,急乎乎地干么呐?”是电焊工老哈师傅。
    “嗯嗯,林科长找俺。”
“哦,不知腐鼠成滋味,猜疑鹓鶵竟未休。去吧!”
保卫科里坐着三个人,林国禄、赵官臣和保卫干事小金。
“坐吧。”林国禄手一指,说。
赵彪子摸了把条椅子,不知是察觉屋里的气氛不对,还是因为自己身上的铅灰太多了,刚坐下来又站了起来。
“你知道找你来干什么吗?”林国禄严厉地问。
赵彪子一摇头,不无犯傻。
“你……最近干过什么好事吗?”
赵彪子又一摇头。
“那,一定干过什么坏事啦?”
赵彪子一愣怔,忙使劲一摇头。
“听说,这一气你还随地小便!”
赵彪子打了个寒噤,不再摇头,却越加犯傻地垂下了头。
“现在正在搞‘文明礼貌月’活动,说不定市里卫生检查团明天就进厂来,你知不知道这是伤风败俗,有碍厂容厂貌行为?”
赵彪子像个木头柱子似地戳在那儿,哆哆嗦嗦,大气不敢出了,只顾垂着脸,看脚尖。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你应该知道。”林国禄说,“不要瞎摸索索,稀里糊涂上了别有用心人的当!掉脑袋还不知怎么掉的!”
难道,难道“打赌”那件事儿领导知道了?不会吧?他们四个人可都是下了保的……赵彪子想着,心里不由得像钻进了只小兔子似地呯呯乱跳起来。他总觉得,在全厂大大小小干部当中,林科长是他最喜欢接近的一个。他是前几年才进厂的退伍军人。不仅长得膀奓腰圆,像个威严的高头大马,而且面相也很和善、英俊;从没见他瞪眼扒皮耍啥威风,极像样板戏里的少剑波。听说他会不少功夫,一拳头能打倒三四个“地包”(地痞),抓个小偷小摸什么的,一眼就能看穿,和逮小鸡似的。还听说他在部队,就是远近闻名的学习“毛著”的尖子。总之,他是很有水平很有本事的人!人们都说他的职务与他的水平极不相称,早晚会干厂长或干书记的。平时,见了他,总很客气,不像有些坐大椅子的,总爱板着周仓似的面孔,或高傲得像个才会打鸣的小公鸡。有时,他还会与他开个一两句玩笑,“小赵啊,你已老大不老小了,光闷着头干活不行啊!还要加强学习和自我修养!……不识字不要紧,可学查字典自学嘛!学习‘老三篇’……再一个,一定要注意讲好个人卫生!你看你这身衣服,啊!下班后,你能不能换下来洗洗?啊。这么脏兮兮的,哪个大闺女敢跟你!”并真地送他一本“老三篇”和一本“新华字典”,还教他如何查字典等等。可他,总不入门,前头学了后头就忘了。
而今儿,他对他们那个“打睹”的事儿,肯定不知道。要不,为啥会这样问道他?为啥、为啥不直截了当地点出来。
“俺……咋咋、咋么交待?……俺行李卷,已已、被烧了——”
“这不用你交待!领导已知道了!”
一直坐在对面桌沉默不语的车间主任赵官臣,突然眼珠子一横,吼道:“不要再耍蘑菇装痴卖傻了小赵!你心思你干的好事领导还不知道哇?!”
车间主任这一声吼,似乎一下就抓住了对方致命的弱点!继而单刀直入地,“我烧了你几件破铺盖,你还念念不忘?这不要紧,厂子会赔你新的,绝不会叫你光着屁股挨冻!”说着,赵官臣忽地站起来,“啪”地一拍桌子,“可你必须放明白点儿小赵!把你最近犯下的滔天罪行彻底地坦白和交待出来!否则,要等公安局来,手镯一戴,脚镣一铐,再叫爷爷奶奶也晚三秋了!……你听明白了没有?!”
这一招果然生效!赵彪子吓懵了,腿肚子一转,哆哆嗦嗦,牙帮都打颤了!但始终没哼出个屁来。
林国禄淡然一笑,觉得这个人,极似“一张白纸”!纯洁不足,脆弱又余!什么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涂抹几笔!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也好画最黑最丑的画图!关键是如何诱导了。麻木不仁,漠然置之,甚至歧视、排斥的做法是错误的!而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全盘否定,狠命地打击,甚至置以死地而后快的做法,更是错上加错!他坚信,像那种伤风败俗和违污领袖像的大事大非问题,没人诱导和挑动他的话,无缘无故地,他再白痴,也绝对不会去拿自己的政治生命来开玩笑。
“小赵,你抬起头来,看着我。”林国禄说,“赵主任刚才说的你都听明白了没有?”
赵彪子抬起头,那双惶惑、胆怯和哀婉的目光,一下子与对方碰了个正着!忙哆哆嗦嗦,嘴唇没吭出个屁来,却又垂下头去。
“我再说一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党的政策历来是这样!对任何人都是这样!”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赵官臣步步紧逼,狠追猛打,“别心思你做了孽,犯了法,人都不知道!有人早检举了!现在,就看你自己忠不忠实,坦不坦白了!”
“俺……确确、确是没没、没犯法呀!”
“你放屁!近他妈,你死到临头了还牙硬!餐厅里的主席画像上,是谁哧了乔黄一坡尿?咹!”
“……不不……不是俺……”
“不是你是谁?!”赵官臣吼道,“近他妈,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心思法律都是跟你耍儿戏的!”跳上去,左右开攻,“啪啪”——就是两个嘴巴子,“说!是不是你?!”
“打!打死这个脏驴近的!”一直在旁桌记录的保卫干事小金,也火上眉梢,“和尚打伞——太他妈无法无天了!”窜上去,狠狠踹了两脚,还要踹,被林国禄拉开了。
“叫他自己坦白!”林国禄十分严厉地,“小赵,你不是常说,忠不忠看行动吗?你知不知你犯下了什么性质的错误?!”
“对他这种人还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小金按捺不住心中之义愤。
“……给他骟去!再叫他到处犯罪!”赵官臣咬着牙根,火上浇油。
“俺……没没、没想到是是……是犯罪呀!”
他“扑哧”一声,朝着墙上的主席像跪下了,“哧唐哧唐”,大把的泪珠子夺眶而出。
“还没心思到?!”小金说,“你脑子哪去啦?”
“近他妈,一惯的快乐将军!还有个X脸哭!”车间主任叫道,“是谁,谁指使你干的?!”
林国禄:“你为甚要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儿?当时都是谁在场?如实交待!”
“……李李、李晟……打、打赌,请俺……吃吃——包子……钱贵,疙瘩作作、作保……俺……饿饿、饿的——忘了,呜呜呜呜……俺俺,俺对不起‘红日头’哇!……俺俺、俺有罪啊!俺坦坦、坦白呀!”
“你成天他妈喊‘红日头’万岁,忠不忠看行动,啊,你就这样忠于毛主席他老人家啊!”赵官臣说着,又咬着牙根加了句,“李晟请你吃包子你就敢哧尿,他请你吃水饺你还能抹屎啊?!”
小金:“……纯粹是个鸡子皮!”
林国禄:“你知道李晟是个什么人?”
“俺俺、俺不不、不知啊!”
“他为什么要下这么个‘圈套’,唆使你往里钻?“
“俺俺……确确……不不、不知啊!
“……他的罪恶目的又何在?!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向你打这个赌?你好好想一想!”
赵官臣:“近他妈,平时从不开会学习!只知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脑袋搬家了,还不知怎么搬的!彪哄哄地,这就是你应得的可耻下场!”
小金:“纯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咎由自取!”
林国禄:“回去深刻反省!写份检查交上来!起来吧。”
赵彪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脸:“俺俺……不不、不识几几、几个字……”
“不会写可找人代笔!”赵官臣说,“白天缺沙还筛你的沙,晚上写检查,不用你去打箱了!”见赵彪子走了,又叹了口气,“咳,真是工人阶级的败类!”
林国禄对小金:“去传唤李晟!”
“李晟不是病休了吗?”
“跑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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